发表时间: 2024-09-08 19:58
王家葵教授(以下称“著者”)近年来陆续发表了许多本草文献相关的著述,一部比一部厚重,一部比一部更接近本草文献的核心——《神农本草经》(以下简称“《本草经》”)。继三年前点校出版《证类本草》(中医古籍名家点评丛书系列,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去年撰著出版《〈本草纲目〉通识》(中华书局)及辑校出版《本草经集注(辑复本)》(凤凰出版社),今年又出版了鸿篇巨著《神农本草经笺注》(中华书局,以下简称“《笺注》”),令我辈颇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
《神农本草经笺注》,王家葵 撰
中华书局2024年5月出版
鉴于《笺注》有较强的本草文献学专业属性,建议在阅读本书正文之前,先通读其篇前代前言“本草经小史”,该前言对认识《神农本草经》这部书所需的必要知识进行了详尽的说解,阅读“本草经小史”有类于阅读《古史辨》之前先读《古史辨自序》;其次,拣选一些常用的药物,精读该药《本草经》条文及其后的二孙按语及笺疏、注释,这样会对这味药名称与实物之间的对应关系有较为清晰的感受。《本草经》对汉以前的常用药物进行了系统的总结与规范,是中医传世医籍中的重要原典之一,为《本草经》作笺注即可视作是中医学尤其是本草学的探源工程。《笺注》乃体大思精之力作,以下读后感仅就我浅陋所学而发,不足以涵盖该书要旨之什一。
01 关于《本草经》的成书与辑佚
在我念本科(北京中医药大学1996-2001)时,授课老师常言:《本草经》撰成于春秋战国时期。这种关于《本草经》成书年代的看法直至今日仍是诸多中医药大学高校教师照本宣科的主流。后来读中医文献专业研究生时知道,近代学者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卷十二谓《神农本草经》乃周末扁鹊弟子子仪所著;《中医文献学》在论及《本草经》成书时指出:《神农本草经》基本定稿至少不晚于战国末期【1】。名家的论断可能是高校老师们如此自信言说《本草经》成书于先秦的主要依据。实际上,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自序中即写道:“今之所存,有此四卷,是其本经,生出郡县,乃后汉时制,疑仲景、元化等所记。”【2】可见,贞白先生以为《本草经》乃东汉后增补之书。现多数学者皆已认同《本草经》的成书年代在汉代,而非春秋战国。如尚志钧、冈西为人、山田庆儿等皆认为《本草经》成书于西汉末以后。著者早年曾撰《〈神农本草经〉成书年代新证》《〈神农本草经〉药物产地研究》等文,从《神农本草经》中的郡县佚文推考,《本草经》成书年代的上限不应早于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并结合药名特征,与《武威医简》药物使用实况,犀角的贡献等线索,倾向于将《神农本草经》的成书年代确定为东汉早期,即公元1世纪后期左右。按“本草经小史”所做的论断:“《本草经》与《武威医简》一样,都是东汉早期的作品。”(前言第23页)结合近些年的出土医学材料看,著者对于《本草经》成书年代的考证结论无疑是经得起考验的。
《元代无款贞白先生小像》
关于《本草经》的作者身份,“本草经小史”也做了有益的探讨,认为其书“不会成于儒生之手”“不会出于普通方士之手”“不出自普通医生之手”(前言第18-19页),撰著《本草经》者,应是兼司医药职事的方士。略作统计可知,《本草经》全书365味药物中,有160味提到“久服不饥,轻身,延年不老,神仙”——近半数的药物涉及神仙家思想,说明《本草经》的知识是多元化的,这是汉代社会对《本草经》成书影响的写照。这部分涉及《本草经》学术思想的内容,于“本草经小史”第十页至第二十页间有精辟论述,读罢能使我们将《本草经》与汉代社会的相关方士思想清晰地联络起来。
总之,认清《本草经》的成书对于正确认识上古时期医学的发展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读完《笺注》之后,会加深我们对于《本草经》成书时代与背景的认知。
《本草经》《本草经集注》皆是已佚医书,此二书的辑复工作,是研究早期本草文献的基础。如《笺注》所述,历代本草文献的编撰是一种“滚雪球”样的著作方式,而这颗大雪球的核心无疑是成书于东汉的本草经典《神农本草经》。历经千年的传写,《本草经》的主要内容最终在北宋刻本《证类本草》中得以保存下来。清代是考据学的黄金时代,作为传自两汉时期的医书,《本草经》亦受到清代考据学者的青睐,该书的辑佚工作也在清代迎来高峰。孙星衍、孙冯翼辑佚的《本草经》正是众多《本草经》辑复本中的佳作之一。
《神农本草经》孙星衍、孙冯翼辑本
时至今日,海内外研究本草文献的先贤已辑复出八九个《本草经》辑本。《笺注》虽非专于辑佚工作,但需要从这些主流的辑佚本中挑选出一部较接近《本草经》原貌,且学术争议最小的《本草经》辑本作为笺注对象,这本身就是一个难度不小的课题。《笺注》从文字学、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本草学的角度深入分析,详细阐述了选择清代考据学家孙星衍、孙冯翼辑复本作为笺注对象的理由,这些理由都是令人信服的。可以说,《笺注》的问世使得我们在学习研究《本草经》时,省去了《本草经》辑复本版本选择的烦恼。
02 二孙对于《神农本草经》的校勘
关于二孙辑复《本草经》的工作细节,《笺注》在“本草经小史”中的第五章进行了详尽的说明。结合秦汉时期的相关出土医学材料,亦可进一步证明二孙本《本草经》辑本校勘的精良之处。试举两例说明:
1)《笺注》黄耆条:“《名医》曰:一名戴椹,一名芰艸。”(第167-168页)《治六十病和齐汤法》(以下简称“《和齐汤法》”)简三五有“枝草,戴糂”之文。《天回医简》整理者在注释该药时所引《本草经》为马继兴辑复本,因而将“一名芰艸”引作“一名草”,整理者在注释中不得不先申明:“当作芰,同枝。”【3】《笺注》的笺疏引用了马继兴为《五十二病方》疽病中“黄耆”所作的音训,这对认识秦汉时期黄耆的异名是极为关键的考证。而既已做过“黄耆”的上古音音训,《本草经》马继兴辑本却未由此而改正“草”这样明显的错误,是较为遗憾的。《和齐汤法》“枝草,戴糂”的出现,证明了黄耆早在西汉早期就有“枝草”之名,“耆”与“枝”或“芰”为同声假借的关系。二孙本因版本与校勘的精良,则直接规避了这个错误。
《天回医简》治六十病和齐汤法
2)《笺注》商陆条有“一名根”(第672页)。“根”:其他本草文献及《本草经》辑本多作“䓪根”。如尚志钧《神农本草经辑校》商陆条注:“刘《大观》、玄《大观》、人卫《政和》、《千金翼》、《本草和名》、筠默本作‘䓪根’,《图考长编》、孙本、森本、顾本、王本、莫本、曹本作‘根’。”【4】马继兴也注意到该异名诸本的异文情况,并作出判断:“按‘䓪’为‘’之异写,假为商。”【5】在《天回医简·疗马书》简八中,恰载有“(薚)本”一名,整理者注云:“薚本,商陆根。”并引《尔雅》郭注、邢昺疏《玉篇》为书证。上古文献中“易”“昜”之讹由来已久,出土文献已有大量辞例证明,此二字秦汉之时即已成“习惯性讹混”之势,此现象一直延续至中古以后。《疗马书》中“本”的出现,凿实了《本草经》商陆条“根”的正确性,一名“根”之“”,即是由“(薚)本”之“”取其声符简省而来,而将“”写作“䓪”实属鱼鲁亥豕之讹。大概该药物从秦汉至晋唐,其异名皆由音近而孳。二孙本于此处按语云:“盖‘薚’即‘’俗字,‘商’即‘’假音。”足证二孙在校勘该文时,已运用小学方法对这些异文进行了取舍。
在“本草经小史”中专门有一小节“二孙辑本中的古字”,指出二孙本“改字的具体原因,大致以《说文》有无为标准”(第61页)。相较于其他的《本草经》辑佚本,这是极具特色的一点。“本草经小史”例举了二孙这样改字的不妥之处。下面另举一例,说明二孙保留的古字,真实反映了汉以前的古病症名称、字形与用字习惯。
《笺注》奄闾子条有“腹中水气,臚张”(第141页),此二病症,必延传自汉初病名。张家山《脉书》简一三有:“身、面、足、胻尽盈,为廬(膚)张。腹盈,身、面、足、胻尽肖(消),为水。”【6】《天回医简·下经》亦出现大量“膚伥(胀)”,如简一〇九有“渴而壹酓(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