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4-10-13 06:35
忆在华梵大学
2000年7月,我结朿了中国文哲硏究所的“冯友兰新儒学专题硏究”,经许倬云先生推荐,到了华梵大学任教。2002年,转至佛光大学。有两年的时间是在华梵度过的。
华梵是晓云法师以一己之力创办的,座落於台北县石碇乡大仑山顶,(海拔500至550米),小巧雅緻,据说是彷印度泰戈尔大学修建的。山林环绕,远离闹市。背后山岗可远眺台北市区。每当雨后,轻纱白云从山谷飘逸而来,连绵不绝,有如仙境。夜晚,山谷滿佈莹火虫,兰光闪灼,如群星汇聚,幽灵集舞。神秘之感油然而生。法师选此胜境建造大学,亦可作佛事灵修之所,出世与入世一体两面。教职员与学员中有不少佛尼僧徒。教学之余,我常流连山岗,远晀台北,静息林下,怡情忘世。
一
我就职的单位不叫哲学系,叫东方人文思想研究所。教授中有专長於中国文史的何广棪先生,也有专硏佛教建筑的,中国社科院宗教所的张弓先生任教此课。重心是哲学。所长是西方哲学史专家。中国哲学史则由劳思光先生抗大旗,作台柱,另有青年才俊杜保瑞教授。我教汉代思想史,可谓编外特约。我1999年4月突患近似脑梗的病症,此时尚未完全康复,走路头重脚轻。不是许先的大面子,我想华梵是不会接受的。好在有《〈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时代与文化》、《汉代思想史》和《朱熹哲学思想》三本专著,夠任教授,校方接受了。两年教学相長的愉快时光,让我收获滿滿。
最大的収获是瞻仰了晓云法师的风采和崇高气质、伟大人格;聆听了法师的极多教益。
我没有照相以及和人合照的习惯,但对法师是一特例。因为太仰暮、太敬佩了,所以特意请求和她合照,以资纪念。要不亲见其风采,也不可能想象中华民族能有这样出类拔萃之卓越女性了。
法师是香港嶺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的杰出传人,画作雄浑豪迈,大气磅礴,和齐白石花鸟虫鱼之画风迥异。法师自谓:“聊验此时好之心境,耽於风月之诗情者甚少,向於宗教底纯深之穆黙,我在吟风弄月之后,另有一个更了不起之心源,是那最清瑩的智慧的源泉,是禪味法樂充沛的和諧景象。”(《环宇周行散记》第99页)校史馆陈列的法师的一副画作,是这心境的极好表现。海外出价50万美元,她拒绝卖出。法师历次在海外开画展,获得巨资,可以独力创办一个大学,可以想见其画作的声誉和评价之高了。
法师说,她之信佛,“並不是因消极,无可奈何而出家;相反,是从积极的热闹中而特地跳出来的。是真的看透了世界之空花而确信当有一最真实不异之归宿,使精神寄於另一世界里而活着。”(《晨间散步有感》第29页)法师送我她的大著巜观音圆行》《环宇周行和散记》。我也去听过法师的讲课。常拿一水放在桌上,向学员说,这是一杯水,但又不是这杯水,最后还是这杯水。初看是这个世界,再看已不是这个世界(只是因缘和合),最后又还是这个世界。肯定,否定,再肯定。这再肯定是觉悟了的精神重新回到自己的本源,自己的家。法师是把这新意境体现得最好的人。在华梵、在台湾,法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无限的感染力。我能沐浴其中,瞻仰风采,是人生的极大荣幸。
2004年(93岁),法师辞世西归,我在佛光大学,赶去参加礼敬告别。写了一封悼念词。
马校长、许副校长道席:
惊悉晓云导师辞世仙逝, 不胜哀伤。两年前曾亲受导师教诲, 点滴在心, 而今已不复能拜仰慈顔。悲夫!谨敬挽一联, 聊表悼念:
观音再世, 天上莲花, 绽开菩提红梅。
净美山河, 中华两岸,光耀东西环宇。
儒佛会通, 般若智海,培育觉慧桃李。
人间乐土, 功德无量,慈恩永垂万代。
后学 金春峰敬挽 2004.11.2
校长马逊是法师的弟子,也是一位奇女子。德国留学,得工科愽士学位,兼长中国与佛教文化,是理想的华梵校长。我原想她既然回來服务大学教育,就会一直服务下去。但我回大陆后得知她辞去了华梵校长一职,到寺院作了尼姑,真出家了。我很觉遗憾,大学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校长;亦感宗教佛门精神力量的伟大。她赠我她的《尘沙掠影》,历数家世、生平、留学、游历日本、欧美之心路历程。她由在长沙的外婆、姨妈抚养长大,是我们湖南老乡,读之更倍感亲切,愈增怀念之情。不知她现在何处?每天如何为弘大佛门尽心尽力?身体是否安康?谨致衷心的祝福与问候。
二
法师赠我的《环宇周行散记》,记述她四十五岁时(1957年)环游日本、菲律宾、法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巴基斯坦、印度、士耳其及美囯等三十五国,考察各国文教艺术、宗教,山川景色的历程。内容有写生、日记、论文、感想,每日日记非写完不上床,有时已是临晨两点。“无论事忙逼迫,而晨间午夜必晤对《华严》一卷,冀藉我佛慈护垂润,悟契‘息意忘缘,不与诸尘作对’,犹行空 天马,何碍周旋,此余于旅中之常祷也。”(《旅菲杂记》第21页)表现出信仰所带给她的无穷精力和强毅奋发精神。
她出了家,对母亲的孝心反超乎常人。曾手绘“二十四孝图”,向人间传播孝行。她定自己的生日为母亲受难日,从不庆生。日记写道:“昨晚看《二十四孝图》,心中不能无动,盖余尙有老母待奉也。默思之,余虽不能常侍老母,但我时有至诚之心以奉母。忆昔日弟有顽疾,母忧甚,但余每早起也向东方合十祷告:愿三弟早日痊愈以慰老母之心,诚极流泪,随时祈佛时亦如此求,甚至会求以代替三弟之病为祷者,此亦出于孝忱矣!”(《太平洋轮中随笔》第166页)
她常从自己生命体验解读中国文化。朱熹读书有感:“为有方圹半亩开,天光云影共排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法师说:“中国人的人生思想从自然现象……而能活泼地发展充分艺术底情趣,而形成那种超然独特的艺术人生观,那眞可以说没有一个民族可以比拟的。”(《中国之艺术人生观》第7页)
《读从行的规点释《中庸》之诚》,写道:“《中庸》:‘诚者自成也……不诚无物’,‘至诚无息,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惯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深觉吾人生命中之一种力量和精神,是生生不息之新义。努力行,努力为,不是为什么,又不是为了他人;是要自成而已。若不努力,若不忠诚,便是不成人,既不成人,也即是自欺。若吾人于生活之过程中认识了努力于为事,不是为他人而是为成自己,则欺诈虚伪之事必不肯做,畏劳惮烦之病祛除。中国社会也有更易走上轨道之希望。” “能明乎善,而发为大善利群,作了许多利群济众之事,结果,不是为什么,就不过只是为要诚身之道,自我之完成:‘无自欺也’,舍此而外,找不出一名词,找不出一理由,究竟为什么?这在‘有为’而说,是牺牲,在‘无为’一面说,是本性之事,否则便是自欺。”(第226页)“‘诚’主敬,惟天下至诚惟能动,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诚’是内心的工夫,感动之动也。行为举动为外部活动也,内外一如是到家工夫也。”“中国人讲存心,存乎仁心,即是存天心,即自诚其意。”(《与和崎博夫先生谈东亚人思想》第70页)这是仅从书本解读所不能达到的。
法师对中华文化与佛梵的相通相融,有独特的体会,谓:
“中国文化的开始不像其他民族,中国最始是没有宗教的民族,但有信赖自然(欣赏自然),尊崇道德,生活于艺术中;这几点是世界其他民族所不及的地方。”“同时中国人有一种爱好自由的人格自尊心理……不须依赖任何人而得以解决人生的一切问题:他们好像知道,大树是向空中发展它的枝枒,水必向平远处流,鸟要飞向海阔天空的高远处,人呢?我国民族似乎懂得这一点启示,……这和佛是相通的。人人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并非如耶教的耶和华,天主教的上帝,有依他者才能得救。”(《答朱友人言及佛教的道理及舆耶教的分别》第60页)
法师是天才艺术家,大勇出家人,国学根㡳深厚,精通佛理,学贯中西,家国情怀浓郁,故无论在旅途,在林下,在歺桌,在会客言谈,在参观,在床上休眠,都有无尽的感触,哲思,汇入笔㡳,佈满於《散记》的字里行间,给人以人生意义和中华文化精神之奥义的启迪,提撕人向上、笃行,艺术化个人的生活,不汩沒於世俗凡尘。
三
中国哲学史课程的台柱------劳思光先生,是退休后被特聘來华梵的;精於分析哲学,著有《新编中国哲学史》(简称《新编》)四大册;详析各种哲学史研究方法之得失;强调中西哲学的对立;批评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哲学是有一点的,但沒有中国哲学。”“哲学”指古希腊“共相论”之类。“中国哲学”指“主体哲学”。主体即自我。《新编》於每一哲学体系,特重其基元概念。这与我写《汉代思想史》,思想进路不同。他对自已对中国哲学的解读,很是自负;曾对我说,现在大陆学者亦在接受和学习、传播。我不知实际情况,听了,沒有回话。
按我所受的教育,哲学与历史是密不可分的,虽不是历史的产物,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和集中表现,亦须有历史的背景。孔子只能产生在春秋末年、新旧社会制度转变之时代。《新编》完全没有历史观念;似乎哲学乃中国民族(主体)特定文化气质的反映,与历史(后天,政治)无关。牟宗三先生讲生命哲学亦如此,两人的思路是一致的。但《新编》特重概念的解析,这与牟先生不同。哲学确是用概念表达的思想,概念化的背景是西方哲学的名词、框架,《新编》很穾显这一特点。这引来了种种问题。如认为孔子思想体系是“摄礼归义.进而摄礼归仁。”“摄礼归义”,以“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论语.卫灵公》)这段话作为根据。但“君子”与小人相对,是修养所达致的人品。“质”,不是天赋的,不具客观普遍性。且“礼”与“义”有时是矛盾的。叔嫂授受不亲是礼,但嫂子掉在井里,义所当救,则援之以手。前者是经是礼,后者是权是义。“摄礼归义”作为客观普遍命题,难於成立。又谓“义即理”,“礼之仪文秩序可依理而改变。”(第一冊,117页)但“理”的观念是孔子没有的。墨子、孟子才讲“理”,以理与义並列。观念的出现有其历史的逻辑,劳先生忽略了。
劳先生说,“仁”指“超越意义之大公境界”(119页)“大公之意志状态”。(第132页)“人倘能立公心,则自可一切如理。”(120页)能仁,则能“循理而行,也即是依一‘求正当’之意志力而活动。”(121页)“理即礼”或“礼即理”又成为立论的根据。
孔子的“正名”理论很重要,冯友兰先生予以“共相论”的哲学解释。这与“主体哲学”矛盾,故劳先生解为“同一性”,谓“正名”乃确定每一“名”的“权利义务”(权分),完全取消孔子“正名”-------“以名正实”,“名”独立自存,逻辑上先於“实”的哲学意义。断言孔子由此而欲建立统一的社会政治秩序,由统治者确定每一“名”之权利义务(权分),(第124页)更大有背於孔子思想了。
《新编》论老子,认为“无为”是其中心思想。“守柔”是其人生态度。道、常、反是基元概念。谓“常道不属对象,而陶铸万有。”(第238---239页)“不属对象”就是超乎时空,独立自存,乃本体。“陶铸万有”即“本体”与“摹本”之一多关系,这是“共相论”的讲法。《老子》第一章论“常名”,谓“有名,万物之母”,正是“共相论”思想。《新编》却视而不见。“反”是矛盾斗爭,与“守柔”是相反的。论汉代思想,劳先生不置其於新的大一统的历史条件之下硏宄,完全以判教方法,负面视之。论朱熹,则对朱三十七岁“丙戍”心性之悟,视而不见,完全以亚理士多德之形式与质料释理、气,释太极,忽视亚氏和朱熹思想之“目的”慨念之决定性意义。故我虽到先生之办公室看望,到他在台北市区以及香港的寓所拜访,但都是礼节性的,於学术毫无涉集。
2001年先生获台行政院文化大奨, 纪彔片在华梵播放,我赋诗《观劳先生颁奖纪录片有感》,在华梵校报上发表:
未名依旧牌楼新,物换星移已非情。
红楼伤心别离地,而今殊荣在海滨。
何当重返老北大,再颁先生奖一帧。
文化哲学指方向,争得“五四”又一春。
先生看了,对我说,你这是戏论。盖先生家学渊源,自幼长於诗作,精於律诗,有《韦斋诗集》出版。我有感即抒,不管韵律,宜其以为戏论了。回老北大,看似游戏之词,但亦含“遗憾”之意,非真是戏论也。2012年先生逝世,我曾致电悼念。
汎森副院长(中硏院):
朝顺院长(华梵):
惊悉劳先生辞世, 不胜哀戚。先生之深睿哲学智慧, 严密之逻辑分析, 四卷《新编中国哲学史》, 嘉惠后学于无穷。先生辞世, 是华梵大学与中研院的巨大损失, 是中国哲学界和世界哲学界的巨大损失。忆昔在华梵大学与先生共事, 受教良多。而今天人永别, 重返老北大以迎先生, 已不可能, 只能感概系之矣。谨望家属节哀。
金春峰2012.10.23北京
四
杜保瑞教授当时很年轻,劳先生只來校授课,辅导学生及考试阅卷,都是保瑞代劳。不知是否受劳先生的影响,保瑞精於哲学硏究方法的硏究。在台湾,恐再无第二人可比。课余常和陈鼓应先生一起主办老子和新出土文献之硏读活动。鼓应教授退休后,保瑞转至台湾大学任教。我的《朱熹哲学思想》出版后,2004年保瑞于陈福滨教授主编之《哲学与文化》(第31卷第8期)上发表专题书评:《金春峰〈朱熹哲学思想〉》,指出本书“许多重要创见未能为人注目。”“作为专业哲学学者对当代朱熹哲学研究成果及当代中国哲学研究方法的讨论,是一最佳力作,因为金教授确实是整体反省了当代朱熹哲学的研究成果,提出自己特出且明确的诠释意见,反对目前学界流行的主流看法,确实能为当代学界提供崭新的视野。”“说心说到概念解析的存有论问题上,是朱熹的擅长之事,说心说到心性论的本体功夫是陆王的擅长之事,但是朱熹亦说得到心性论的本体功夫,这就是金教授此书的可以成立的关键。”(第134页)。保瑞教授的评论,熟练地运用了他所擅长的方法论。将本著作为一只麻雀解剖,对我亦很有启发。
华梵的同学是极其可爱的,对我很有一份特殊的亲切之感。和他们一起旅游,课内课外,和我共照了许多照片。我虽不记得他她们的名字,但他们的亲切、热情却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每一溜览阅看,彷佛就在昨日。
何广棪教授是文史专家,视野广阔,愽古达今。响应晓云法师号召,对东晋和两宋至明季佛教文学诗赋之硏究,令人耳目一新。二00一年六月,先生将其《硕堂文存》三编和四编惠赠,读之获益良多。在此谨致衷心感谢。
自左至右 何广棪 张弓 金春峰 杜保瑞
仙境已 远离,时时在目前。
游子思故乡,湖湘与台湾。
精神恁慰籍,法师指方向。
学子与偕行,师生坐一堂。
何期再聚会,相与共一觞。
2024.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