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4-10-01 00:04
浩浩荡荡的乌云自远处飘来,成团聚集在蓬莱仙岛上方,阴密覆盖间不时有金黄的闪电撕裂苍穹,照耀天际,几道低沉的闷雷纷来沓至,震得人耳发溃。
岛上一时狂风大涌,飒飒作响,掀起地上尘埃,遮掩本就朦胧不清的视线。
驭云凌于蓬莱岛之上,双眸不禁眯成一条细缝,谨慎审视着岛上的情景。
不对啊,我记忆里的蓬莱仙岛并非如此。
那时旭日自东而升,万丈光芒透过薄雾,散射岛屿,望不到尽头的海面闪烁着精光,波光粼粼,似锦鲤身上的细鳞,翻涌着流光四溢。
仙草灵株,洋溢生机,宁静祥和,一片朝气蓬勃。
静置其中,甚至感受不到时光流逝。
可眼前这蕴含着浊气的阴霾是怎么回事?明明距上次不过五百年光景,蓬莱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踏上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黑褐色土地,潮水般的幽冥浊气迎面而来,一双双腾空飞舞的近乎透明的血色利爪四处逃窜,仿佛厉鬼巡街,四周扫察,寻找下一个可以捕食的灵魂。
我轻阖上双目,细细探索其中暗流的浊息,不免心中一骇。
这混杂着魔、妖、冥三界的混沌已席卷整个仙岛,深入每一寸土地,竟累得大多仙品灵药断却仙根,失了色彩,焉然颓废。
抬眸眺望蓬莱中央,那处浊气浓郁,森森弥漫,灰蒙蒙笼罩着,较岛沿岸似乎更为严重。
莫非是仙岛的结界破损?
不应该啊,这不过五百年...结界怎么会破损呢?
千年树灵随风摇曳,弯起腰身,飘落的树叶被卷入空中,像断了线的风筝,顺风而舞,阴风吹动衣纱,带动衣袍肆意纷飞。
不行,还是先去结界结印处看看。
刚走了几步,岛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响,震耳欲聋,眼前凭空浮现一处暗黑景象,转瞬即逝。
朦胧的人影、颤巍的步伐,那是...君泽?!
神识微动,寄予在他身上的神识立刻感知回应,透过它的视线,君泽正单手捂住胸口,好似在遭受什么锥心痛苦,浑身颤抖。
「危险!快回来!」
捏出一道瞬移决,我立在他的身后,嘶吼出声。
君泽佝偻着背脊,单手撑剑插入地面,指尖泛白。
血色利爪铺天盖地,电光火石飞扑而下,不间断地撞在君泽支起的结界上,原本坚固的结界此刻已然显现裂缝,摇摇欲坠。
结界能隔绝利爪、隔绝飞石,却隔绝不了我的声音。他明明听见我的呼唤,仍固执不理地向前挪步,一点一点。
「回来!」
召唤出手心藤蔓,直奔君泽而去,紧紧环绕他的腰身,作势将他拉回。
他垂下头,只一眼,立刻发力挣开我的束缚,藤蔓节节断裂,残枝坠落,化为枯段。
为什么...
万年前,祖神以身填补天裂时,也是这般决绝...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为什么你们都想离开我?!
「君泽!!」
藤蔓再次抽出,一分为二,甚至更加粗壮,死死勒住君泽的两个脚踝,令他遏步不前。
饶是感受到阻拦之力,他机械般的回头,一双黑得毫无焦点的瞳孔麻木地望向我,仿佛气力用尽,疲惫至极,透过重重血爪,穿透我的灵魂。
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没有色泽,君泽细微地开口,声音若有若无
「放开我...」
许是同我说话太耗精气,他分散不出额外的注意力,本就脆弱的结界应声而破,一个利爪击穿结界薄弱处,朝他腹部袭去。
不好!
手腕一转,猛然拽动藤条,君泽毫无防备的扑倒在地,掌心摩擦地面。
「疯了吗?!那里的浊气和血爪你都看不见吗?!」
嚎啕的声音掩不住担忧,眸底的波光暗涌浮动,眼尾泛着红润。
君泽同样狼狈不堪,他压抑许久的腥甜喷在黑褐色土壤,疼得面色苍白,嘴唇干涩。
「我不瞎...」
晃晃悠悠起身,艰难又缓慢。徒手扯去脚踝上的藤蔓,勾勒的倒刺让他本就残破的双手更是鲜血淋淋。
以血为介,君泽再次筑起结界。
「君泽...你听我的,回来...先回来...」
纤长浓密的睫毛帘子簌簌颤抖。
「归一...那里有归一...」
他没有转身,哑着喉咙。
犹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裂。
不可能!
上一株归一早在五百年前被我摘走用于救活人间帝皇,怎么可能会有另一株?
可就在这疑心瞬间,被君泽身形遮掩的灵株蓦地显现,那吸睛的幽紫灵株温润地散着光芒,与阴风利爪显得格格不入。
当真是归一!
我稳了情绪,匆忙扯出一个笑:「是,是归一,但那里浊气侵蚀,你先回来,取灵株一事我们从长计议,寻个两全...」
「什么从长计议?!什么两全?!它就在我眼前,我为何不取?!」
那么沉重,那么悲伤,掷地有声的话语好似藏起了诉不尽的哀求,像一把锋利尖锐的刺刀,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滴答,滴答,疼的心在滴血。
我知道。
现在的君泽正如万年前的我,惶恐、哀恸、彷徨且无助。
心里渴求着奇迹,却也害怕奇迹变成奢望,得不到回应。每一次浅浅的呼吸仿佛掐紧了喉咙,愈发窒息,每一寸经脉好似被人生生碾断,生不如死。
是我低估了君泽对如棠的情深义重,是我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冷静。
「好。如果你非要现在取,我帮你。」
君泽扭过头,眼眸猛然睁大,震惊的痴痴道:「你...」
「我说过,重塑如棠元神一事,我定会倾尽全力。」
他低声道:「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公平的交易。」
血印结界里的粉色血雾渐浓,君泽撇了眼,紧咬唇瓣。
「蓬莱乃是人、魔、妖、冥,四界的交界处,创世之初此地并非是岛屿,而是一条裂缝。为阻止浊息漫上人界,祖神取自己一条肋骨填补沟壑,并以神力凝山,造结界维稳此处安逸。」
环顾四周的浓郁阴霾,我不由蹙紧眉头,沉了声音。
「祖神陨落前,蓬莱仙岛借祖神神力生出不少仙物灵株,祖神陨落后,许是失去了祖神的庇护,此处结界日渐淡薄,因此,每隔六百年,我便会来此加固结界。」
「那它为何...」
「我也不知。」
思索片刻,我开口道:「罢了,我先助你取得归一。」
闪步靠到君泽身侧,头顶亮起一笼金色光辉,我逼退他的血印结界,往他体内输入一道神力。
得了稍许停歇,君泽的面色终于不若将死之人,我搀着他的手臂,一步一个脚印。
灵株吸引群魔乱舞,越靠近归一,利爪越发繁多锐利,不断撞击结界,好似百鬼夜行,撕破苍穹。
「咳咳...」
到底不能将所有浊息隔绝在外,旧伤未愈的君泽被扰了心绪,捂嘴掩声。
我侧眸看他,再输入一道神力,安抚道:「撑一会儿。」
不长的路,我们却好像走了千万年,终于,亭亭而立的归一仅在一步之遥。
眉梢染上愉悦,我欣喜道:「你留在结界内,我去取来。」
君泽有些犹豫,但仍是轻微点头,缓缓答应。
弯下腰,我伸手摘取归一的植茎,正欲折断,一双血红利爪直戳我的左肩,生生刺穿肩头,深可见骨。
突如其来的袭击容不得我后退,大股鲜血顺着肩膀汩汩流出,低眼一瞧,那利爪已然没在肩膀的血肉,狠狠撕扯筋络。
「若葵神君!」
一声惊呼唤回些许清明,我咬紧牙关,将归一连根拔起。
回到结界内,紧绷的身体骤然抽空,我大口喘息着,冷汗湿透衣衫。
瘫软之际,君泽搂过我的腰侧,急急道:「神君!」
猛一阖目,我拽住未没入肩头的手臂部分,狠心将其拔了出来,刹那间,鲜血横飞,带出糜烂血肉,甚至能听到骨肉分离的粘腻声音。
未料到我的果断,君泽倒吸一口气,抓着我的指尖更加用力。
眉心亮出微光,映出淡淡花钿,尚能使唤的右手封住肩头所有穴位,止住狂涌不断的热血。
将剩余的神力凝造黄金结界后,跳跃的心脏扑通扑通,好似要闯出胸腔。
我倚在君泽怀中,抓住他的衣襟,喘声道:「晚妤已经感应到我,你若见到她...若见到她...告诉她...去南海深处...找...时鳞。」
神力耗尽,身心俱疲,终是眼一黑,失了神识。
我醒来时,脸正伏在书案上,胳膊枕着额头,嘴角的晶莹流出一摊。
迷糊掀开眼帘,眸里还有惺忪的睡意,下意识揉了揉眼,面上有些初醒时的红晕。
依稀视线里,一袭墨色广袍踏着轻步,悄然出现在门口,照出地面一道阴影。
「阿若。」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他声音一顿,再开口时多了几分无奈:「你是不是又睡着了?」
哦?
我刚刚是睡着了吗?
为何脑海里突然多了许多东西?
就好像被人扒开头骨,强行塞进许多并不愉悦的记忆,各种画面交替闪烁,吵吵闹闹一团浆糊。
都是梦吗?
颅内仍是混沌,于是皱着眉心,下意识答了:「嗯...」
「你瞧瞧你,每次我让你练字,你都在躲懒睡觉。」
清冷薄凉的语调,明明是略带谴责的话语,在他的嘴里,却是凭空多了几分包容和宠溺。
垂下双目,书案上的宣纸因手臂按压揉搓生出些许褶皱。偌大纸张上仅写了一个「舍」字,还因那晶莹晕染开,像个随心拈来的黑白水墨画。
一圈一圈,层次分明。
莫名盯了许久,盯到眼眶开始发酸,我轻声道:「对不起啊,祖神...」
阿若好像又辜负你的期望了。
祖神怔了怔,温声道:「一件小事罢了,何需同我道歉?或许你本就不适合提笔写字,是我强人所难了。」
他抬步走近,微一俯身,隔着案桌,温热的指腹擦过我的嘴角,明眸浅笑:「我们阿若睡得真香啊。」
轻轻一句,似是感慨,似是怅然。
柔和容颜,万年不变,纤细指尖,一如从前。
是谁的话动人心弦?
是谁的眼热泪盈眶?
祖神拉过我的手,热的包裹着凉的,干燥的包裹着湿润的,掌心相贴。他勾唇笑道:「我今日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去尝尝?」
没有拒绝,也不愿拒绝,放纵了思绪,就这样任由祖神牵着、领着。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树影斑驳,低头是我二人的剪影,仰头是他坚毅的肩臂。
湖中亭台下,一碗色泽诱人的糖醋鱼呈在桌面上,大抵是刚做完就去屋里找我,碗面仍冒着氤氲热气。
手肘撑在青玉石桌上,祖神单手托着下巴,见我伸筷夹了一块鱼肉,便满心期待地问道:「怎么样?」
眼中波光盈盈,像漆黑夜晚里,皎洁的月光映在宁静的湖面,反射柔亮。
鱼肉入口即化,鲜嫩软滑,令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好...很好。」
如果可以,我能吃一辈子。
须臾间,祖神睫毛微微一动,颊上霎时浮现一丝无措,好像又很迷茫:「阿若...你,你为何哭了?」
「哭了?我哭了吗?」
如有水珠应声而下,零星几点掉落碗边,我放下手中的银筷,抬起冰凉的手,试图将那水渍拭去。
越擦越多,越擦越多,甚至暗淡了视野,黏合湿润的睫毛,遮住晃动不安的瞳孔。
擦拭无果。
末了,遂自暴自弃,两手一甩,砸吧几下嘴,丧起脸,吐出舌:「祖神,阿若的嘴里太苦了,太苦了,苦的我...」
苦的我...
苦的我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只是心很痛,眼很酸,好像有数不尽的弥留遗憾,好像有道不清的埋怨不甘,如鲠在喉,满满的,堵得人一塌糊涂。
始料未及的反应,祖神猝不及防起身,端开仅动了一筷的糖醋鱼,远远放在石桌另一端。
他到我跟前,长臂搂住我的身子,从上至下,轻抚我的后背,内疚道:「应是我做的糖醋鱼不符你的口味,阿若莫要哭了,莫要哭了...」
决堤的江河一泻千里,无声的呜咽泪如雨下。
「不是的,不是的,鱼很好吃,是我的问题...祖神,是我的问题。」
是我嘴笨尝不出味道,是我愚昧辜负你的心意,是我...
通通都是我...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只剩抽泣。祖神松开圈住我的手,指节若有若无地刮过我的鼻尖,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无奈叹息道:「阿若啊阿若...」
脸上泪痕未干,我离开他的怀抱,疑惑看向他。
欲言又止,祖神摇了摇头,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许轻松。他咽下原本想说的话,转而问道:「阿若想去蓬莱吗?」
「蓬莱?」
「嗯。」
我听过这个名字吗?为何如此熟悉?
混乱的记忆四处穿插,叫人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那是哪儿?」
「一个好地方。」
晨曦耀眼,他的笑却比初阳还明媚。
「顺便让我看看阿若是否有好好练习驭云术。」
驭云术?
说实话,驭云术我练的极好,只是...
近在咫尺的呼吸,与高空寒凉相背的热量喷洒在耳背,我甚至能感受到祖神起伏的胸膛。
绯红顺着脖颈一点一点爬向我的双颊,于是结巴道:「祖,祖神...要不咱,咱还是分开驭云吧?」
祖神瞅了眼我们脚下仅有尺寸之地的迷你彩云,郑重问道:「你平日里就用这个么?」
「是,是啊...」
蹙起眉,他奇道:「真的够吗?」
「……」
祖神,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身形挺拔,或者说,真的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般神力,随手一造的彩云不仅能站,还能坐,甚至躺...
「其实我一个人用是够的。」
飘然一句,淹没在狂啸风声里。
想必是怕我赫然,祖神又补充道:「改日教你御剑术,起码能宽敞的多载一人。」
「……」
你教我御剑术,就是为了让我更方便载你?
穿梭在云空,脚下是一览无遗的湛蓝海面,平坦之间凭空多出一座孤岛,层层仙雾缭绕,显得有些突兀。
「就是那儿。」
他遥遥一指,我顺势降了高度,临近蓬莱,却始终盘旋在岛屿上空,没有落于地面。
和煦的微风拂过,撩拨身后乌丝。
祖神蹭到我的耳畔,低声问道:「你为何不下去?」
衣袍侵染的寒意未退,我弱声道:「我怕摔。」
一人的重心尚能平衡,可如今一人变成两人,摔了自己不碍事,摔了祖神...
他握上我的手腕,笑道:「有我在,你别怕。」
得了祖神的安抚,习惯性地闭了眼,几个深呼吸后,猛得睁开眼,集中精神,道:「祖神,小心了。」
一鼓作气,倾身而下,果不其然,我们实打实地跌落在地上。
祖神先着地,背脊猛地撞上了碎石嶙峋的黑褐色土地,他仰躺着,怀中护着小小的我。
这就是祖神说的别怕吗?
蜷缩在他的胸口,脊椎抵着他的肋骨,这么一股子冲击力,恐怕祖神也不好受。于是下意识起身,仓皇问道:「祖神,你可还好?」
祖神缓缓坐起,刚一开口,嘴里淬出一口血沫。
「祖神?!」
他平复了喘息,面上哭笑不得:「不小心碰到伤口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光明正大糊弄我。
虽说我降落不稳,但是能让祖神吐出血的伤怎会是小伤?
沉了脸,寒了颜,压抑着恨不得立刻查看他伤势的心,冷声说道:「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人,陪着笑,舔着唇,浅声回道:「我取了根肋骨,堵了三界裂缝,拦了阴郁浊息,造了蓬莱仙岛。」
见我面色愈发不明,他匆忙道:「不过一根肋骨就换了人界安宁。阿若你瞧,这里是不是一点浊息都没有?」
是。
这里是没有浊息,可你的肋骨呢?
祖神毫不在乎的宽慰我,镇定自若,就好像失了肋骨的人不是他,受了伤的人也不是他。
一个习惯做参天大树的人,心里只有如何庇佑苍生,时间久了,也就忘了什么叫依赖,忘了什么叫软弱。
心炼成了铁,身造就了钢,从头至脚,全副武装,只是手执一柄长剑,宁死守卫六界安宁。
垂眸瞧了祖神良久,我抬起双臂,想要抱抱这个替众生遮风避雨而忘记自己的人,可又有些害怕,顿了手,停在空中。
祖神忽而拥过来,胸口靠着胸脯,他的头搭在我的肩窝,感喟道:「阿若,你别担心,我可是祖神,没事,真的没事。」
祖神、祖神、祖神,简单的两个字端的是枷锁,端的是咒术,把所有的责任与担当扣死在他头上,挣扎不得,反抗不得。
敬仰也好,唾骂也罢,不管是福还是祸,他都得受着。
「我...」
出口的声音嘶哑至极,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歇斯底里的怒吼,嘲哳难听。
稍稍整理了心绪,我隐去眼里的雾气,笑比哭还难看:「祖神,你守六界,我护你,好不好?」
从前你保护我,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好不好?
挨不住我的眼泪汪汪,祖神终是答应同我一起在蓬莱仙岛养伤。
既是要养伤,那便得小住一段时日,虽说是临时起意,但好在岛上丛林繁盛,随手用了些也能造个遮风蔽日的小木屋。
这日晚上,将将要歇息时,有人敲了敲我的屋门,叩叩两下,没了声响。
见我没应声,遂轻手推开门,悄然走近烛火处,正欲吹灭时,来者侧眸一看,愣了愣,问道:「阿若?你怎么还没休息?」
我抱膝坐在床头,两眼瞪得溜圆:「我不困。」
祖神轻轻一笑:「明天又该赖床了。」
烛火摇曳,棱角分明的脸庞侵染上昏暗的光亮,灯火在他漆黑的眼眸中舞动,如夜空里的荧荧星辰。
「阿若,」他松开我的束发绸带,细细顺着我的长发,「你若再不睡,可就长不高了。」
「是吗?」我幽幽问道。
祖神没有察觉,淡淡嗯了声,温柔得依旧。
转过眼珠,一点一点对上他的眼,撒娇似的糯声道:「祖神,阿若想听故事了。」
他抚过我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像是抚摸什么毛茸茸的动物。
「阿若想听什么?」
顺手搂过床上仅有的玉枕,抱在怀中,微抵着下巴:「我想听关于祖神的故事。」
「我的故事?」
「嗯。」
眼睛弯成月牙,祖神笑盈盈地开口,却有些遗憾道:「我没有故事,便是有,也无趣得很。」
手心有意无意地蹭过我的耳垂,我微微阖上眼,享受他此刻的爱抚。
「只要是关于你的,什么都可以。」
手上动作未停,祖神默了会,好似当真在努力回忆,想寻个有意思的故事讲与我听。
过了半晌,直到我开始犯起了迷糊,才听见他略带遗憾地说道:「抱歉,阿若,我着实没想到什么故事。」
片刻,他又补充道:「或者,阿若想知道什么呢?」
我睁开眼,眨巴眨巴好几下,人影几经重叠,汇聚成一。
「祖神,我的名字是若葵,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祖神憨厚地正色答道:「我就是祖神。」
瞧见我迷惑不解的目光,祖神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我诞生那日,天道便已昭告众生,奉祖神为主。彼时,四海八荒之内,不管哪号人物,但凡见到我,都得尊我一声祖神。」
「是以,我没有单属于自己的名字,因为我的名字就是祖神,天道所赐,六界恭敬。」
怪不得。
在我初初化形那日,请求祖神赐名之时,他会那般纠结犹豫,因为他没有只属于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亦不习惯替别人赋名。
似是不经意间,我小声嘀咕着:「凡是天道所出,皆为祖神吗?」
祖神抿唇,思索了会,道:「我想,应该是的。」
松开了玉枕,我直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无论何时,无论哪次,天道所降的祖神都是你吗?」
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祖神微变了面色,可也就一瞬,他又笑着看我,揉发的指尖愈发轻柔:「傻阿若,既是天道所出,祖神又怎会仅是我呢?」
「好了,」祖神收回手,调整了玉枕的位置,又按上我肩,将我放在床榻,「故事听完了,阿若该睡觉了。」
「……」
不等我反应,他动作极快地熄灭了屋内仅有的光源,木门特有的吱呀声缓缓传来,借着门缝里透出的月色,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清冷。
目送祖神离去,我再度坐起身,望着那扇门。
翌日清早,丝丝乐声入耳,我推开屋门时,祖神正端坐在庭院石凳上,指尖夹着一片竹叶,薄唇轻含着,说不出的寡淡宁静,清正高洁。
见我现身,那清脆细碎的乐声一停,他掀起柔和明亮的眼帘,遥遥看着我,招了招手:「阿若,过来。」
由远及近,停在祖神对面,这才发觉石桌上盛了一碟松糕,我隔着石桌,缓缓落座。
「尝尝。」
软白糕体上零散着幼嫩清香的桂花,我捻起早已切好的一小块,送到嘴边,停了会,终是下定决心,漠然说道:「其实,你不是祖神吧。」
不是疑问,不是询问,简单一句如平地惊雷。
蓦地放大瞳孔,祖神僵硬了身子,他定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不,应该说,你不是万年前的祖神。」
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否认。
我轻咬一小口松糕,自顾自说道:「祖神不善厨艺,不进庖厨。不论是糖醋鱼,还是松糕,从来都是我做与他吃。」
我的祖神,他无所不能,却在下厨一事上一窍不通。
「其实你做的很好,不管是身形神性亦或者行为举止,都与万年前的祖神一般无差。」
练字、蓬莱、养伤,一桩桩一件件,恍惚如同万年前,几度让我以为自己坠入梦境,重回当年。
「可你到底不是真的他,不管多么像,你都不是他。」
言之凿凿、确信无疑。
始终坐着的祖神没有被揭露时的不安与惶恐,除却微微讶异,他的面上看不出多余表情。
「美曰其名检查驭云术,实则是借我之手前往蓬莱。」
「坠落时用肉身护我无恙,手把手教我造屋,不是你不想亲力亲为,而是因为你失了神力。」
我指了指自己,道:「你的神力自陨落后便在我这里。我说的对不对?聚集了两魂七魄的,祖神。」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上下打量一番,勾起的唇角甚至透露出些许称赞:「不愧是我一手带大的阿若。」
「……」
「这里确实不是真实的蓬莱,只是睁眼之时,你已然同我一起。既然是你造出的场景,我便只能顺着从前陪你演下去。我以为我演的很好,没想到,竟是你在陪我逢场作戏。」
祖神顿了口气,大概是在细细想着我的话,继而道:「其实你说的也不全对,我不是全然失了神力,而是二魂所具的神力稀少,我已全部耗尽。」
我傻愣地看着他,似有什么困惑许久的解答,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仿佛即刻就要印证心中所想——
「是。当初你被囚之时,助你重塑仙骨的不是传承给你的神力,是我。」
变换了姿势,祖神将松糕推到我的面前:「三魂未全,免不得缺少些什么。现在看来,相比从前,我是缺少了部分记忆。」
所以昨晚,他记不起修炼化形的花灵不会在身形上发生任何变化。
所以昨晚,他没有胡乱应付我,而是真的想不到有关自己的过去。
几经沉默。
「我不记得自己不擅厨艺,亦不记得这两样食物出自你之手。只是心里一直挂念着,惦记着想让你试试。」
便是缺了一魂,也在想着给我做顿饭菜吗?
他噗嗤一声,好像被自己蠢笑:「没想到,这居然成为被你察觉的破绽。」
难得的赤诚相见,我趁机追问道:「你躲了我这么久,为何又突然出现?」
好似被我问倒,祖神眉头微微一动,半天才答道:「阿若,我没有躲着你。」
想了想,他又改口:「我只是...不希望你费尽心思复活我。」
叹了口气,面上添了不少愁绪,祖神接着道:「阿若,你比谁都清楚,一旦祖神诞生,必是六界有难。你这般固执而为,必然会给六界引发新的灾难。」
万年前,祖神的诞生是为了协调混沌六界,陨落是为了修补乱世天裂。要论起因,他的存在与消亡都合理合矩。
可……
合理合据又怎样?
我就是不愿见他消失三界,不愿看着这个掏心掏肺庇护六界的人,连专属于自己名字都没有的人,身死神灭。
「我...」
「你...」
突如其来的出声,抬眸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
祖神颔首,浅浅道:「阿若先说。」
「祖神。」难得的正经严肃,我板起脸,郑重道:「若是阿若冒犯了你,你会怪罪阿若吗?」
祖神伸过手,笑吟吟地捏了我的脸颊:「我怎么会怪罪你呢?」
他递来一块小松糕,见我接过,自己又拿起另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我有一事,藏在心里许久,不曾付诸行动。现在想来,倘若今日不做,日后必会后悔万分。」
听我这般言语,饶是祖神也来了兴趣,他放下手里的松糕,格外慎重问道:「何事?」
神情诚恳,不加防备...
诚恳,不加防备。
不加防备!
瞄准他的唇,电闪雷鸣一瞬间,在祖神完全没有抵抗没有反应之际,迅速倾过身,将自己的唇覆上去。
刹那间,火花四溅,心如擂鼓,脑海一片空白。
放大的脸庞,交叠的呼吸,慌乱的神情。
他微张的唇来不及闭上,同预料中的触感相似,只是比想象里更加冷淡。
到底是不敢,我快速离开,冒着寒汗的十指死死揪着两侧的外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狭长的双眸瞪如铜铃,他面上净是惊讶与惶恐。
「你...你...」
支吾良久,说不出话。
鬼使神差的,莫名理直气壮。
「是!是阿若心怀不轨!是阿若以下犯上!是阿若行事鲁莽!可我若是不试试,我...」
我一定分不清,复活你的执念来源何处,不安的是内心灵魂还是胸腔躁动,纠缠我近万年的情愫是敬重还是爱慕。
炙热的胸膛里仿佛燃了一团火,愈演愈烈,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呐喊着,让人无法自控。
于是——
「祖神,你倾慕我。」
不争气的舌头一卷,我闭上眼,恨不得嘴里狠狠咬上一口:「不是不是...是是是...」
越是匆忙越是慌乱,我急得快要哭出来。
「是阿若...倾慕你。」
终于说出口,我低垂着目光,血流得汹涌,整张脸和烧红了的碳火一般滚烫。
与我独自的兵荒马乱不同,祖神只干愣着,看着如小丑般上蹿下跳、忐忑不定的我,嗫嚅不言。
咚、咚、咚,格外漫长的等待。
心里的悸动仿佛随着他的不作为静了、凉了,堕河三尺,寒凉刺骨。
这是...无声的拒绝吗?
也对,也对。
他是高高在上的祖神,是人人都要尊敬的祖神,我不过一个花灵,不过是受他悉心照顾,受他精血化形的花灵。
凭什么如此嚣张?凭什么如此张狂?
潜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喉头微微攒动,我抿紧唇,哽咽着急急否认,欲盖弥彰。
「不...不是...没有...」
模糊视线里出现一双黑履,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那双从来都是温暖的手捉住我的指尖。
不同于以往的每一次,我能清楚感受到他的颤栗。
两只手,一上一下,镜像交叠着,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十指相扣,紧紧相贴。
「阿若,你当我为何阻止你?不是我不愿,不是我不想,是我胆小,是我害怕,我怕你被天道惩罚,我怕你承受本不该承受的苦。你...明白吗?」
如叹息般的淡淡一句,却如一把熊熊火焰,重新燃起我的心。
提起的大石头落下,不确定的答案豁然开朗,如饱食餍足的豺狼虎豹,一下子得了满足。
够了。
我要的从来不多。
只你一句,就够了。
指节用力,我反握他的手,任由掌心的汗渍黏合。
「祖神,等我,我一定会将你迎回六界。」
临近傍晚,天上飘起了点点雨珠,零星打在竹叶上,生出沙沙一片。过了好一阵,雨势没有减弱的趋势,反倒是愈下愈大,天地朦胧一片,水雾漫天。
「阿若,想出去走走吗?」
一道柔和的声线打破雨日的静谧。
祖神轻步走到我身后,将完全敞开的窗子微微掩上,留了一半视野。
他拉过我的手腕,拭去衣袍上沾惹的水渍:「你瞧瞧你,将窗子全然打开,平白染上凉雨。」
一双浓深的睫毛低垂,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那只向来都是握剑、结印、施法的大手正仔细拍着我的右臂。
太真实了。
真实的让人心生不安。
「祖神,我为何会制造出与万年前相同的梦境?而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祖神手一顿,道:「我也不知。但我想,如果我与蓬莱是你隐藏心底的执念,可能是因为你伤的太重,神识浅薄,身体便用沉浸式的梦境进行自我疗愈。至于我的出现,或许是因你动用太多神力,这才引起我的魂魄交相感应,导致现在的我取代了梦境里的我。」
执念?
我与蓬莱仙岛联系不多,甚至可以说知之甚少,仅有的了解也是听祖神无意谈起,这执念又从何而来?
「不过,」祖神淡淡道:「这也仅是我的猜测罢了。」
我默了点点头,忽而问道:「祖神,你可知蓬莱再度溢出浊息了吗?」
「溢出浊息?怎么会?」
「我也不知。自你陨落后,蓬莱结界日渐薄弱,因而每隔六百年我便会来巩固一次结界,然此次不过五百年,结界已拦不住三界浊息。」
祖神不出声了,良晌,才黯然道:「不。设结界的本意是用来保护蓬莱的仙物与良药,我以肋骨造岛,不管结界是否坚固,蓬莱都不该再有浊息弥漫...」
倏尔,他又反问道:「阿若,你上岛之时可曾勘察过这个木屋?」
木屋?
我有些不解,便问道:「我为何要察看木屋?」
「木屋正中央往下三十米,是我掩埋肋骨的地方,那处亦被我设下了封印。虽说封印难以破除,但毕竟过了数万年,难免有人生了异想...」
「祖神的意思是有人知晓了肋骨的位置,并且破坏了封印?」
他无声地看着我,好似默认。
「可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祖神摇了摇头,白嫩细长的拇指与食指合上自己下巴:「这也是我没想通的地方。我曾令南海蛟蛇一族世代看守蓬莱仙岛,一旦仙岛出现异样,蛟蛇族时任族长需第一时间告知天帝,由天界想办法修补。」
「若你所说,蓬莱仙岛已出现浊息,为何天界没有动静?」
「还是说,蛟蛇一族隐瞒不报?」
蓬莱仙岛一事疑点重重,叫人寻不着头绪。解不开的愁困写在他清瘦的面容上,眉头已初显川形。
大抵是没有什么思路,祖神复而说道:「如今,蓬莱既已出现浊息,那你便当个信使,通知天帝,务必请他查明事情真相。」
「嗯...」
交代完我,他的脸色却依旧很不好看,绷着的五官格外僵硬,沉甸甸。
「祖神,」我踮脚搭上他的肩,轻轻拍了两下,「你离开六界这么久,不能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正常,没必要自责。」
祖神不由微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很明显吗?」
明显吗?
其实也不明显,只是你在我跟前从不掩饰,只是这些年我都在努力了解你。
我同样笑着,轻轻答道:「是啊,不能再明显了。」
扬起的嘴角向上,他下意识的捏上了我的脸,粉红的唇瓣被摆弄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像逗弄孩童般乐着:「不愧是我一手...」
话语未完,祖神大老粗的脑筋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墨黑的目光在我的唇角上流连,耳朵尖尖微红。
气氛逐渐有些旖旎。
可惜,他终归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
静了须臾,祖神低下头,抵着我的额头,叹息道:「阿若,我该走了。」
温度传感,肌肤轻触。
我忽地抬起眼帘,指尖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恳求问道:「不能再多陪我一会吗?」
祖神没有答话,只是垂落的双手悄然绕过我的肩头,一手环过我的腰,一手按住我的头。
他的呼吸很重,重到让我怀疑他也在拼命隐忍内心的不舍,可他的面上又很平静,静到让我鄙弃内心的自作多情。
祖神,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
你...会舍不得我吗?
耳边传来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却像牵着我的心,万般流连。
雨声隆隆,又凶又猛,好似催着赶着,从天上一股脑儿倾泻而下,敲打着屋上横梁。
明明是梦境...
怎么能如此清晰...
罢了罢了,做神仙不该太贪心,该来的总归躲不过。
厮磨片刻,我触上他的胸膛,微微推开他的禁锢,红着眼眶道:「下一次,希望下一次,你已是完好无损、平安无恙地站在我面前。」
到那时,我再庄重地告诉你,我有多期待同你一起的余生。
笑颜依旧,却淡如波痕,衣衫缥缈,终归于虚无。
人,没了。
景,碎了。
梦,该醒了。
再度转醒,浑身都是说不上来的酸痛,尤其是左边肩头,麻到失去其他知觉。细细琢磨会,突然想起那只锋利尖锐的血爪,当时注意力全在归一上,毫无防备接下这一抓,估计伤的不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眼珠净是干涩之感,湿润了好一会,入眼便瞧见简单朴素的床幔,薄薄一层,遮掩床内与窗外的视线。
动了动尚且灵活的脑袋,视野里隐约看见有个人正伏在床沿,遮了大半张睡颜,将巧露出点点眉尖,似乎睡得不安稳。
我舔了舔早已裂开的嘴皮,开口唤道:「晚...晚妤?」
声音的沙哑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像是饱经风霜侵袭,冻了喉咙,又像是久旱无泉,害了喉咙。
听见我的叫唤,那人似乎被我从睡梦中吵醒。手指动了动,接着偏头看向我,露出两只迷糊且无辜的眼睛。
这是?
还不等看清她的面容,一摸艳红色身影径直向我扑来,势头之猛令人止不住一骇。
「神仙姐姐!你终于醒了!!」
虚晃的床幔被她一把掀开,大约顾忌着我的伤势,她只轻轻将脸在我的腹上蹭了蹭,立刻坐了回去。
清脆的声线,欢快的语调,姣好的容颜。
这人是谁?
神仙姐姐?叫的是我吗?
床上没有旁人,大概叫的是我吧。
见我挣扎着想坐起身,她动作极快地扶上我的后背,又在我的背后垫了两块柔软的枕头,继而端坐着,笑得甜沁。
呃...我虽是受了伤,可不至于失了魂丢了记忆。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晚妤呢?」
听见我同她说话,她愈发激动,两只杏眼眨巴眨巴,闪着光。
「认识认识,我认识你。」
「……」
我自然知道你认识我...你若不认识我,又怎会守在我的床前?
还不等我接着问,她的脸却变得比戏子还快。
「神仙姐姐,你昏睡这么多天,害我担心的不得了。」
耷拉的眉眼,向下的嘴角,可怜的小表情,好似哪个负心汉伤透了她的心,委屈极了。
是吗?
那你嘴角流下的是什么?
应是屋内声响不小,引了屋外人注意,门外即刻传来几声脚步,沉稳有力。
沉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袭白色同声而入。
是君泽。
他手上端着一个墨色托盘,托盘中呈了一个砂碗。
几乎是进屋同时,我听见君泽无奈劝说道:「如棠,若葵神君需要休息,你安静点,别扰了神君清净。」
什么?如...如棠?
她是如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