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4-11-17 16:35
【上期回顾】
显然,《至乐》触及了对“生命”更深层次的理解。
何谓“生命”?
一般的理解,生命就是形体和精神的结合。
在我们这个维度的时空,人,动物,无不如此。
但实际上,生命演变过程的复杂性,以及生命形态的丰富性,远远超越了人类的现有认知。
古代圣人留下的典籍里,对此阐述得已经够完备了,可我们呢,全当成神话在看。而人类的认知标准,完全建立在对三维时空的理解上。
哪怕寻找地外生命,我们也是照人、照动物的标准去寻找。
圣人们早就证实存在的东西,这么些年了,我们为什么还找不到?
因为标准错了!
在《养生主》的结尾,庄子用“薪尽火传”隐隐透露了生命的真相,“薪”代表形体,有生有灭。“火”则代表“生主”,不生不灭。
而《至乐》里的骷髅头,就代表形体层面的消亡,但是,“生主”还继续存在,至于祂寄托于什么形体,或是干脆无形体,自有天道的一套规则来决定。
当然这里庄子跟骷髅头的对话,是个寓言故事不假,但是这种跨越维度的对话,其实一直都在进行,你信吗?
但常人受困于三维视野的狭隘,我们不敢想象,还有我们看不见的生命存在。
是啊,眼见为实,可是凭人类的肉眼,或者人类发明的机器眼,真的就能见到实相吗?
认知的狭隘导致我们如此执着这个形体,所以从生到死,一直被种种生死问题困扰着。
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命仅仅是这一世吗?人死真如灯灭吗?
这些问题,哲学家、科学家是没有确切答案的,我们应该问《大宗师》里的真人们,正因为他们洞穿了实相,所以才能“不知说生,不知恶死”!
在《大宗师》那一期里,我们曾经解读过这样一段话: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就是当我们局限于“有”的领域,那么一切的物,包括我们的形体时刻在迁移变化,我们再怎么保护(“藏小大有宜”),最终还是会失去,无法逃脱造化这一“有力者”的魔爪。
而“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什么意思?
“天下”,这里取“涵盖一切”之意,比喻我们“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本心,“藏天下于天下”,就是我们回归本心,深入“无”的领域,那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究竟义上说,我们本自具足,无得无失,因为真我就是“无”,就是“空性”,试问我们会失去什么?又会得到什么呢?
然后我们注意这段后面的一句话: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
这话怎么理解呢?
庄子说,因为得了这个人身,那些所谓的“昧者”就觉得很欢喜,其实我们谁不是无数次化为人身,为人的快乐难道是可以计算的吗?
我想后面应该有句潜台词:“拘于此乐者,不亦小乎?”
人道这丁点儿快乐,难道你们还没有享受够,还没有感到厌倦吗?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
至于圣人,他们“游于物之所不得遁”,也就是回归本心、回归自性,从而超越了人道而升华天道,寿命的短与长、生与死,不过是人间事而已,对他们而言已没有分别了。
理解了《大宗师》这一段,我们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至乐》一文明明谈至乐,谈无为,为什么却把重点放在了生死?
不了生死,何谈无为,何谈至乐?
我们看前文,庄子说到妻子的死,第一句话就是“察其始而本无生”。
有形世界的一切,都是本无生,这就是《齐物论》说的“未始有物”。
本无生?!那这活生生的世界怎么解释?
我们在《秋水》里讲过,可以把本心比喻成一面无形的镜子,而有形世界就好比镜中的影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影像而已,当然无生。
无生,自然无死。
这就是《大宗师》入道的七层境界里,最高的一层——“入于不死不生”。
这也是庄子从《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开始,就一直在描绘的圣境。
了生死,是知道无生死可了,到这个认知层次,才是真正的“至乐”。
但这个境界,常人显然是理解不了的,不但理解不了,而且对有些人来讲,可能会反感、排斥,因为这意味着某种价值观的“坍塌”,尽管这种建立在生灭法、二元论基础上的价值观,跟你本来该有的价值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接下来庄子又突然抛开生死话题,借孔子之口,讲了一番跟至乐似乎无关的话,但其实这一段才是神来之笔,其作用类似《秋水》的“弦歌不绝”,让全文主题落在了实处,再次体现了庄子文章形散而神不散、环环相扣的独特风格。
话说有一次,颜回到齐国去,孔子露出很担忧的表情,子贡就问孔子什么原因?
孔子说:从前管仲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他说:衣袋太小就装不下大的物件,绳索太短就汲不了深井的水。(“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
接下来这句话很关键,叫“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
大意是说,每个生命都有他的“天赋”,或者叫“根器”,这决定了他存在的形式,很难加以改变。
所以孔子说,我就怕颜回去跟齐侯谈论尧、舜、黄帝、燧人、神农之道,齐侯听了这些上古圣人治国修身的道理,内心想要效仿,可是以他的天赋又做不到,做不到就会心生疑惑,一旦让君主疑惑,颜回就有性命之忧了。
接着孔子讲了个寓言,说曾经有一只海鸟栖息在鲁国郊外,鲁侯在宗庙里盛情款待它,命人演奏美妙的《九韶》乐曲给它听,拿“太牢”(牛羊猪全备)这样高规格的食物给它吃,可是这只海鸟眼也晕,心也烦,不敢吃一块肉,也不敢喝一杯酒,三天就死掉了。
孔子说,鲁侯这是以养人的方式养鸟,不是以养鸟的方式养鸟。
养鸟,就应该把它放养到深林之中,让它自由地在沙洲上游荡,啄食泥鳅、小鱼,跟随鸟群的行列而飞翔。
海鸟最讨厌听到人的声音,现在你却为它举办喧闹的宴会,尽管《九韶》是非常高雅的音乐,但那是人类爱听的,鸟兽哪里受得了呢?
庄子借孔子评论齐侯的话,以及海鸟的寓言,到底在表达什么呢?
因为这篇文章讲的,是“至乐”,是“无为”,是“了生死”,这都是圣人的境界。
就像齐侯效仿不了尧、舜、黄帝之道,海鸟享用不了人类的音乐和饮食,同样的,圣人的境界,也是很难让一般人接受的。
这就是《道德经》说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四十一章)
《永嘉证道歌》也说“上士一决一切了,中下多闻多不信”。
对“下士”而言,大笑、不信也就算了,搞不好还会诽谤。当然,诽谤也无伤于道,所谓“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嘛!(《永嘉证道歌》)。
但如果是像齐侯这样“不得则惑,人惑则死”的权势人物呢,如果执意要让他闻道,那就很不明智了,这也是孔子担心颜回的原因。
孔子最后的结论是:
“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即圣人不强求人们具备同样的能力,也不强求做同样的事情,只要名与实相符,理与情相通,就能条理通达而福气常在。
正因如此,所以当年老子西出函谷,被尹喜拦住,才勉强写了五千言,而庄子也只是留下几篇文章,很隐晦地把“道”传给后人而已。
《至乐》写到这里,意思表达已经很完整了。
但这篇文章,历来被认为和《秋水》一样,是外篇里思想、文风最接近内篇的佳作,所以文末也挂了个“彩蛋”,一方面浓缩全文思想精华,另一方面也给后人留下广阔的遐想空间。
问题是,我们能正确地打开它吗?
这一次,轮到列子和一个骷髅头相遇了。
列子不像庄子那样好奇对方的死因,他直接指着骷髅头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从未死过,也从未生过啊,你死了是真的忧苦吗,我活着是真的欢喜吗?”
“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瞧,这句话把生死和苦乐联系起来,再次阐明了全文的主旨:
所谓至乐,就是了生死,了生死是知道无生死可了,因为“未尝死、未尝生”嘛!而这,就是“无为”的境界。
再下来,列子突然说了一大段如果让达尔文看了,一定会抓狂的话。
他从一种名为“续断”的水草说起,说这种草在水土之间就长成青苔,在高旱之地就成为陵舄,即车前草,车前草得到粪土滋养,就生出一种叫“乌足”的植物,乌足的根就是蛴螬,即金龟子的幼虫,而乌足的叶就化为蝴蝶,蝴蝶又很快化成虫子,生在灶下,名叫鸲掇,鸲掇千日就化成鸟,叫乾余骨,乾余骨的唾液化为斯弥,即俗称的“米虫”,等等等等,这一切是不是闻所未闻?
更雷人的在最后,列子说了句“马生人”,人是由马变成的,那猴子干嘛去了?
这段关于生命演变的文字,如果用现代科学的视角看,确实近乎无稽之谈,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为何突然讲起了这个?
这又不是生物课!
我想,与其说作者是想传达一些知识,不如说他想传递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呢?
就是生命很玄妙的感觉。
当你有了这种感觉,也许才能对我前面说过的那句话更有感觉,即:
“生命演变过程的复杂性,以及生命形态的丰富性,其实远远超越了人类的现有认知”。
尽管缺乏科学根据是有的,但是对于《庄子》,当然还包括《山海经》等,这类可能已然突破三维视角的古代经典,我们似乎不应武断地否认它,毕竟,科学也还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向前发展呢,不是吗?
另外,这一段文字其实也照应了前面孔子关于“天赋”的话题,作者似乎想说,天赋也是不断演变的,你看从水草开始,逐步演变成了虫,成了鸟,成了兽,最后又成了人,在已知的世界中,人站在了万物的顶端,但是人之上又是什么呢?人是不是会演变到更高的层次呢?
这个问题,就超越了世俗的认知水平,而触及“天机”了。
所以文章说完“马生人”后,用一句话结束全文,他说:
“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机,就是天机,也就是本心。“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就是老子说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因为本心众生本具,只要回归即可。
但众生执着于有为法,不识本心,所以老庄主张“无为”,损之又损,放下再放下,到放无可放,本心自然现前,此时生死已了,情执已破,那才是极致的快乐,即所谓的“至乐”。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
有,还是没有,你说了算!
蝉大侠带您领略古典文化之美,咱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