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之变：南方小城市的困境与挑战

福建有这样一句俗语：“好男不娶福州女，好女不嫁莆田郎”。

当然，这只是一句民谚，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福州女之所以难娶，是因为福州女出身省会，家事门第高，比较难伺候；而莆田男因为重男轻女严重，而且很排外，娶外地的媳妇难免要被欺负。这当然只是个笑话，不必当真，但是“莆田”这样一个在福建都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能够与“福州”并列，的确是个有意思的现象，莆田虽然不富不强，却有很强的文化影响力。

莆田人喜欢外出打工、经商，有其历史和地理原因，莆田土地贫瘠、资源匮乏，生存空间相当有限，为了谋生，许多莆田人就只能走四海、闯五洋，莆田人事实上就是福建人的缩影。别忘了，中国历史上的大商帮，除了晋商、粤商、徽商之外还有一个闽商。

你也许听都没听过莆田这个地方，但肯定见过莆田人或用过莆田人生产的东西，只是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据不完全统计，全中国接近85%的民营医疗市场、70%的木材市场、20%的制鞋市场、60%的金银珠宝行业和35%的油画出口，都由莆田籍的商人包揽，莆田虽小，可是莆商的产业真不小，当然好坏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莆田，地处福建中部，夹在泉州和福州这两个强势城市之间，面积仅4200平方公里，人口约340万，是福建省倒数第二小的行政区，下辖仙游县、城厢区、涵江区、荔城区、秀屿区和湄洲岛，有过辉煌的历史，如今却是一个经济疲软、人口凋敝的地区。要想了解莆田，必须先了解福建。

福建是中国东南第一省，也是中国海洋属性最强的一个省，和台湾省隔着台湾海峡相望。12.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既有河谷，也有盆地，同时也不缺滨海平原和山地高峰，是中国地势地貌最丰富的省之一，山岭相接，峰峦如聚，形成八个主要的地区，也就是所谓的“八闽”。

“闽”原义是“长蛇”，后来指代百越的闽地部落，最早是中原汉人对南方蛮族的一种蔑称，但随着公元前219年，秦军征服百越，纳入中华文明而成为一种中性指称。在那时候，天高皇帝远，真正管理百越地区的还是当地的军事长官和各个部落的酋长，直到汉朝成立后，一些汉人入闽在闽江下游建立第一座城市福州，朝廷才能管辖到福建。

所谓“福建”，是取“福州”和“建瓯”各一字。不过福建实在是穷山恶水，80%的地区都是山地和丘陵，只有沿海有些平原适合大规模农业活动，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在古代发展程度很低，即使到了现在，闽北、闽西、闽东的许多山区别说和南方城市比，就是和许多北方城市比，也是被吊打。

中华文明的摇篮是黄河，中国最开始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都是北方，确切地说是‮中原，“中国”即是“中原之国”的意思，随着历史上几次大规模战乱，大量北方人口南迁，才为南方带去先进的农业技术，加大了开发程度，加之南方更为优越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逐步形成南强北弱的格局。

北方汉人先是开发长江流域，再后逐步深入到两湖、江南地区，最终开发闽江和珠江流域，中国历史上的几次拐点，第一次是公元前113年汉武帝平南越，大量北方士兵进入南方生根；第二次是316年西晋灭亡，世家大族纷纷定居南方，多达200万，史称“衣冠南渡”；第三次是1127年北宋灭亡，跟随南宋政权南迁人口保守估计突破1000万人，许多河南、山西、山东和陕西的州县人都跑光了，自此南方的人口和经济彻底压过北方。

但是福建是“南方的南方”，江南地区的发展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楚‫国，湖南湖北也不晚，可是福建的开发还是很晚的，一直到南宋之后八大姓入闽才有了一些眉目，因为福建的地形地势实在是太碎了，很难定居，有所谓“八闽不相通”的说法，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文化上的，福建许多地方，隔村语言都不相通，乃兵家不争之地。

别说是和福州和泉州这样相邻的大州府之间文化差距大，就是莆田和辖下的仙游本身都不相近，莆仙话也分莆田片和仙游片，这样的格局实在是很难发展起来。另外，福建的森林覆盖率高达68%，全国之冠，甚至超过西南地区，“绿色之省”的名字虽然很好听，其实潜台词是开发难度大。

了解了这个前提，就可以明白莆田的故事。莆田原名“兴化”，取“兴邦化民”之义，然而因为和江苏兴化重名，而改为“莆田”，意思是“蒲草之田”，虽然文化魅力降了几个档次，但至少更加贴近地方风貌了。莆田是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它的乡愁很简单，一碗卤面，一盘红团，一眼妈祖，一口枇杷，就足以勾勒出一个莆田。

莆田原本也只是县，和仙游县同属兴化府，然而随着兴化府建制裁撤，1983年被强行划给泉州晋江地区的莆田、仙游二县因为莆仙文化的独立性，经国务院批准，合并为莆田市。此后，规模更大的莆田县就升格为地级市，而仙游县依旧是县级行政单位，并归入莆田，也让许多仙游人不满，你说过去都是县，现在怎么你成了老大？但也只是开玩笑，到了外地，依旧以莆田人自居。

于是，莆田和仙游合称“莆仙”，孕育了极具特色的莆仙文化，福建素有“不怕大树不开花，就怕莆田人说话”的调侃，因为莆仙话实在太过难懂，和闽南语不通，和福州话也不相近，和闽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说起来，莆田和仙游夹在闽东福州文化和闽南厦泉漳文化两个强势的文化圈之间，没有被同化，反而还能保持自己的文化屹立不倒，难能可贵，靠的就是“咱厝人”的抱团生存。

莆仙也可以说是福建省政治地位最高的省会福州和经济最发达、人口最多的闽南地区的一个缓冲地带。莆田虽然地处沿海，可是发展势头很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市容破破旧旧，路上随处可见垃圾，但是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市，却走出了让整个中国乃至世界震惊的莆田商帮。

2016年，魏则西事件震惊全国，莆田系医院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连带着“莆田”也成为批判对象。同时，长期以来的“莆田鞋”问题也是惹得许多国际知名品牌常年状告这座小城，一时间，世人都有些“谈莆色变”。

莆田不是什么经济强劲的城市，也不是政治文化中心，更不是什么历史上著名的名城，在福建省内都是默默无名的存在，却因为一系列的事件，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国名城”。

莆田虽然不咋样，可是莆田商人却是闽商里最大的一支，据不完全统计，1980年至今，有280多人万祖籍莆田的华人在外打工、经商，其中有150万是海外华人华侨，足迹遍布世界80多个国家和地区，新加坡的首富黄廷芳、中国香港首富李嘉诚都是祖籍莆田的巨富，莆商每年创造的收入多达3万亿元，远远超过福建其他地区的商帮。

可问题是，莆商一旦离开莆田，就不会反哺家乡，以至于莆商富可敌国，莆田却经济凋敝。莆田从1980年后就成为整个中国最大的制鞋基地之一，全市遍布4200多家鞋厂，提供了接近50万个工作岗位，年产量13亿双左右，约占中国总产量的9%，被调侃为“立志要让全世界都穿得起名牌”。

许多人一提起莆田，就是假鞋、假药、假医院，但其实这不过是一小部分莆田商人的行为。许多人拿所谓“莆田系”和“莆田鞋”来定义整个莆田，是有失公允的，因为莆田有46个乡镇，不同乡镇的人出外打工，做的事情都不太一样，比如说莆田系医院主要还是东庄镇的人在做，又怎么可以怪罪整个莆田呢？拒绝污名化，一小撮人犯的错，需要300万人一起还。

莆田的宗亲文化很强，这一点整个中国南方都是如此，福建和广东格外强，但是在福建，莆田都格外排外，许多行业都是一个带一村，久而久之就垄断了，简单说就是“自己人大过天”，本质是祖先崇拜。全国一半的金银珠宝行业都是莆田北高镇的商人垄断的，在全中国最大的珠宝集散基地深圳，10个老板里有8个是莆田人，而90%的木材都被忠门镇包了。

莆田系医院是指由莆田籍商人承办的民营医院，主要业务是医美和男科，它的发源地是莆田秀屿的东庄镇。在那里，遍地都是洋房豪车，可是村道却拥挤狭窄，豪掷千金的民房和落后的社会基建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简直可以说是中国版的魔幻现实主义，一句话，富了小家，穷了大家。

虽然刻板印象要不得，但是部分唯利是图的莆商的行为的确让莆田人不齿，更让人不理解的是，莆田的GDP仅仅为2700亿元，在福建快垫底了，可是莆商每年创造的钱可是3万亿，没有几分回流到莆田，助力本地的发展。

福州赢在权力，泉州胜在经济，两座福建最强的城市加一个厦门，基本上撑起半壁江山。莆田的位置本身很尴尬，夹在福州和泉州之间，既没政策，也没资本，人多地少，发展滞后，人才外流非常严重，有点能力的‫年轻人都会跑去福州或厦门。

莆商不回莆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莆商的钱都是从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各地赚来的，可以在莆田兴业，但不可能投资，说白了，莆田不过是他们的“存钱罐”。许多人管莆田人叫做“东方犹太人”，这个名号可不太好听，因为莆田人的生意，都是血汗生意。说起来，莆田从90年代开始就是如耐克、阿迪达斯、彪马等知名国际名鞋品牌指定的中国大陆唯一的代工厂基地，因为莆田率先克服了胶粘的技术障碍，后来许多地区遇到类似的问题都回来莆田取经。

由于大量男丁都出外打工，今天的莆田存在大量空心村。

莆田唯一比较拿得出手只有文化，特别是妈祖文化。莆仙地区极度信奉妈祖、土地公和祖先，可以说是全国宗法文化和民俗文化最强的地区之一，你可以让莆田人一天不吃饭，但不能让莆田人过年不拜神。

莆田盛产神祗，因为古时候天灾人祸频发，比较贫穷，所以人们都需要精神寄托，莆田也是整个福建民俗保存最完好的地区，没有之一，几乎是自成一派，既不和闽南文化搭边，也不和福州‫文化接壤。

莆田最出名的莫过于妈祖，妈祖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福建地区的大多数神祗、信仰，大多是人所变，而不是凭空创造的。妈祖原名林默，北宋年间莆田湄洲岛人氏，生前本是渔家女儿，常年救助渔民，28岁那年因为救人而溺死，随后便被福建人推崇为神，为她造祠。

朝廷很快注意到东南海神信仰的盛大，可以导人向善，于是从宋徽宗到清朝同治，一共被14名皇帝加封多达36次，最后封号长达42字：“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福佑群生诚感咸孚显神赞顺垂慈笃祜安澜利运泽覃海宇恬波宣惠道流衍庆靖洋锡祉恩周德溥卫漕保泰振武绥疆天后之神”，好家伙，比关圣帝君还长，也是到顶了，逼得后来清朝同治皇帝下旨不允许再加字。

莆田湄洲岛可是一块金字招牌，每年招揽游客2600万人次，创收270亿元，吸引海内外华人华侨朝圣。今天，全世界有6000多座妈祖庙，信徒多达2亿人，福建隔壁的广东省、海峡对岸的台湾省也是妈祖信仰的狂热信徒，此外东南亚华人群体，亦然恪守妈祖信仰，凡是有华人处，必有妈祖在。说个有意思的，因为刘涛拍了《妈祖》，湄洲岛对她终身免费。

然而，今天的莆田真正的经济支柱不是旅游业，而是制造业。莆田有三大业，制鞋、食品加工和工艺品，莆田是闻名世界的鞋都，也是制造业的基地之一。前面提到的莆田鞋，其实最开始都是真货，因为莆田本身就是那些国际大品牌的代工厂，此外，‪仙游县的红木家具制造也是海内外闻名，占据中国市场的40%。

久而久之，莆田就形成了“东庄医疗、涵江制鞋、北高珠宝、忠门木材、江口寺庙、常太鸡公煲、仙游加油站”的商业格局，有意思的是，大家都知道的名菜重庆鸡公煲，肯定下意识都认为是重庆菜，其实它是莆田人发明的，因为创始人叫做张重庆。

但是莆商们的财富和莆田本身关系不大，他们只愿意衣锦还乡，而不愿意资助家乡，置身那些莆田小村，却又大量豪宅名车，感觉也是够魔幻的。比起投资建设工厂或学校，莆商只喜欢修建祠堂、寺庙，最好就是修点路，财富不能让乡亲共享，恶名却要全莆田担着。

莆田市也不是没想过产业转型，可是没有莆商的支持，实在太过困难。假鞋摧毁了莆田本土的品牌，假医院让莆田的医疗设备出口困难重重，莆田的城镇化率甚至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就是因为民间财富大量流失。与此同时，许多产业却在泉州晋江活了过来，比如制鞋。

莆田的GDP已经连续5年放缓，2020年的流失人口多达44万，全福建之最，时至今日，莆田的人口外流和经济停滞已经成为常态，这是结构性的问题，根源在于“人”与“地”的矛盾。

莆田是自然条件很恶劣的地区，唯一的水源只有母亲河木兰溪，可是时常泛滥，对于农田危害非常大，虽然依山傍海，可是山是险峰，海是怒涛，吃不了山也吃不了海，所以莆田人很喜欢到外边闯荡，一个很吊诡的历史事实是，莆田一方面有大量人口在外谋生，很开放包容；一方面又因为地形闭塞，有很强的保守性，将自己的民俗文化保存得非常好。

其实，莆田的发展不能只看福建，还要看两岸。别看台湾省的主要文化是闽南文化和客家文化，其实莆田才是整个大陆距离台湾岛最近的地区，莆田人闯荡四海，靠的就是乡亲和勤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格言，在莆田也很合适。

最后聊点文化的东西。建国之初，国务院派到莆田的语言学者想当然认为，夹在福州和泉州之间的莆田，当地的莆仙⁣话肯定是福州话和闽南话的混血语言，然而后来发现，福州人和闽南人都听不懂莆仙话，通过语言谱系分析发现莆仙话是一种完全独立的语言，这让许多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和语言学家都十分惊奇，夹在两个强大的福建民系之间居然可以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此外，莆仙话的文字保留了大量古汉语的词汇和读音，比如筷子是“箸”，锅是“鼎”，镜子是“鉴”，书是“册”，生气是“冲冠”，第三人称是“伊”，诸如此类，都是最为纯正的古汉语遗留下来的词汇，而不是经过胡汉合流和西化之后的一些词。

莆田虽然不是人丁旺盛、物阜民丰之地，可是很有文气，隋唐创立科举制度以来，莆田地区诞生了1700多名进士，仙游县则有700多名进士，同时莆仙加起来居然有13名状元，可以说是冠绝八闽，名震东南，乃福建第一的地区，超过福州。

这样的现象的确很怪，中国历史上科举成绩比较好的地区，要么是富庶如江南的地方，要么就是天子脚下比如河北、河南的地区，可是在当时被视作“南蛮”的福建，状元之名居然是让莆田而不是福州摘走，只能说是莆田人无奈啊，要想出去，不是当兵打仗、出外闯荡，就只有考出去。

莆田有1‮490多处历史文化遗址，佛道兴盛，每到过年过节，整个莆仙地区就是香火袅袅，信徒络绎不绝。此外还有许多历史文化名人或神祗，比如三一教林兆恩、唐朝贵妃江采萍、北宋书法家蔡襄、北宋奸相蔡京、南宋词人刘克庄、中国半导体之母林兰英等。

莆田很排外，很传统，地域歧视很严重，喜欢叫外地人为“阿边仔”。当然，莆田地区还是保留了非常多封建陋习的，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男尊⁨女卑，许多莆田男人非常大男子主义，几乎是说一不二的那种，莆田的嫁妆和彩礼都很高，动辄二三十万，和江西有得一拼，特别排斥外地的媳妇或女婿，许多婆婆也很习惯使唤儿媳。

莆田的未来，不在别处，就在此地，在所有挥汗的莆田人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