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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纪事》之‘狼狗’背后的秘密

发表时间: 2024-10-19 07:56

丹知把人分派之后又说,你们啊一个在扎路村有熟人和朋友呢?有的人分开进村去,把熟人和朋友叫出来问一下,到底扎路村有几个人是做偷牛营生的?要是能问出来,要多少钱你们都答应下,一个牛给一万都成。钱我拿着呢,是从公共积累里拿上的,是现金……这时有个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的妈呀,一个牛给一万元呀!我们卖给牛贩子才七百元!丹知瞪了他一眼,说,啊么了,嫌给得多吗?这可是村民大会上定下的,不是我自作主张。我们的目的不光是追回一头两头牛,而是打击偷牛贼!接着他又对大家说,有的熟人可能叫不出来,害怕他们村的人看下呢,叫不出来也不要紧,就在他的家里问。家里问下的也给钱,答应下。记住,要好好下功夫问呢,一定要想办法问出来。

看着三十岁往上的人走了,年轻人坐不住了,问丹知,我们做啥呢?

丹知说,你们睡觉,明天还要靠你们出力呢。

年轻人躺在火堆旁睡着了。天黑下来,西边的天空消失了最后一抹秋水般的明净。天空一片墨蓝,布满星星,由于天空晴彻明朗,在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星星与人类距离感觉特别近,特别密,特别亮。

丹知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累了,想在地上躺上一会儿。阿桑走过来,在他跟前坐下说,丹知阿库[6],我有话跟你说呢。扎路村我有个朋友,名字叫单增。

嗯?你们是啊么的朋友?

三年前认下的。那一年他的两个牛丢过了,不是贼偷下的,是下了三四天的雨,他在古岖山上荡牛,牛跑过了。他找到光盖山上来,在我的帐篷里住了两天,牛还是我帮着他从哇巴沟里找着的。他临走时说过,到车巴沟来了就找他。

丹知眼睛一亮,嗯,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呀?好呀。那你找一下他去,问一下你的牛啊个人偷着去了。

我也这么想着呢。我们两个人一搭去吧,你这几天乏了,在他家睡一夜。

你知道他的家吗?

知道。去年我往卓尼县去过一趟,从什巴沟下来,在他家住了一夜。

走,那我们快些走。说不定找牛的事情,突破口就在他身上呢。凭着记忆,阿桑领着丹知在房屋密布的扎路村巷道转来转去,终于敲开了单增家的大门。单增是个三十多岁的大汉,他一眼就认出阿桑来,大声地说,啊呀呀,贵客来了,欢迎欢迎。他立即叫起已经睡觉的家人,烧茶,端过炒面匣匣[7] 叫他们拌糌粑。然后才坐下来询问阿桑,这么迟了,你啊么到扎路村来了?阿桑告诉他,我是找牛来的。我的三个犏牛叫贼偷过了。单增说,是你的牛叫人偷过了吗?我听人说了,你们益哇村的人找牛来了,在河坝里坐着呢。还真不知道是你的牛叫人偷过了。阿桑说就是我的牛叫人偷过了。我们找了六天了,跟脚印跟到你们村口来了。单增说,我们这达是有两三个年轻人做贼着呢,常跑到外头偷人家的牛,偷下了再赶到卓尼和临潭县卖过。看他如此爽直,阿桑又说,单增,找牛的事,你要给我帮个忙呢。你说一下,到底是啊一个贼偷了我的牛,叫啥名字?单增热情地添茶,脸却躲开了阿桑炽热的眼睛,说,唉呦,啊一个人偷你的牛了,这事我还真……不知道。阿桑看出来他不愿意揭发同村人,又改变了策略说,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就给我说一下,你们扎路村啊几个人是做贼的,他们都叫啥名字。其他的事我去办。可是单增依然说不知道。阿桑说,你将将说这达有几个偷牛贼呢,问你是啊几个,你又不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单增又说,贼是有几个呢,可那都是人们平常传着说下的,你要我指认到底啊几个是偷下你的牛的,那我指认不出来嘛。阿桑说,你是害怕偷牛贼找你的麻达吧?这你不要担心,我们不会说是你揭发的。我们还为这次找牛的事,准备了些钱,你只要说出平常是啊几个人偷牛的,我们不叫你白说。我们给报酬。

单增说,你就是出钱,我也不知道啊一个是贼。

阿桑说,我们可不是随便给你些钱。你只要说了贼的名字,一个牛我们出一万元呢。

三个牛三万。

单增坚决地说,你就是一个牛出三万我也不知道。

看着对方实在不说,阿桑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便说,牛的事,我们不说了,我们睡觉吧。这几天我们跑乏了,好好的一个觉没睡下,今晚上我们要在你这达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还要找牛去呢。

不料单增眼睛往丹知脸上瞥了一下说,你睡下是成呢,他睡下不成。

阿桑说,这是我的叔叔呀,是我们的村长。他是帮着我找牛来的。

单增说,他是村长也好,是乡长也好,我不认得。你是我的朋友,你在这达睡一个月都成呢,他不能睡。

阿桑实在憋气得很,脸色变得阴沉沉地骗腿下炕,说,你把我的叔叔都不留,那我也走呢。但是下了炕的丹知老人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说,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们是朋友,你睡下。不要因为我,朋友伤了和气。我还到河坝里睡去。你们老朋友好好说

话⁢。

阿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送一下你。

送一下成呢,月亮还没上来,这路我也不熟,不要转不出去……

阿桑和单增送丹知,到院子门口单增停住了,阿桑继续往前送。丹知小声地对他说,回去,他叫睡你就睡下,好好地喧一喧。丹知回到河坝的宿营地,年轻人已经睡了,两个老人在河坝里坐着,观察扎路村的动静,还有一个老年人往火上添加树枝。夜里气温低,篝火熊熊燃烧着。看见他,一位老人问了一句,啊么个样,打问出来了吗?他回答,死活不说。接着他就把去单增家的情况说了一遍。那个老人也告诉他,在他回来之前,进村子去的几个人也叫出来了两个熟人,嘴都紧得很,不说。他们把酬劳的金额提高了两倍——只要说出偷牛贼的名字,一头牛给三万,来的人还是不说。到最后,老年人气哼哼地说,这个村子是个贼窝子,你知道不知道?有两个人家一个牛都没有,就靠做贼过日子着呢。

没牛了日子就不好过。扎路村的气候比益哇沟凉,益哇沟青稞洋芋能成下,这里只能种芫根[8]。

你说啊么做呢,这事情?

丹知明白对方问的什么,但没回答。他在火堆旁坐下来,瞪着火堆发呆。对面看火的老人说他,你靠近火了睡一会儿,天亮了再说吧。也不知道麻路那边守关口的人查出啥线索了没有,还有往江车沟里去的那些人……

丹知仰面朝天躺下了,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他是三年前被乡亲们选为村长的,近年来牧场盗徒猖獗,村民们的牛时常被盗找不回来,他多次在村民大会上呼吁过,要加强追捕偷牛贼的力度。他还尖锐批评过改革开放以来当选的村长,没有在保护村民的牛羊上下功夫,村民们每年都要丢过十头八头牛,搞得在牧场荡牛的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仅是他把牛看得贵重,益哇村的村民都把牛看得贵重无比。益哇沟到处是石头山,耕地每个人才摊了一亩,还都是土质很差的石头碴子地、山坡地,一亩地打不了二百斤青稞。益哇人历来主要靠牛羊生活,可是改革开放大包干的时候,生产队分给每个人的牦牛才两头,能挤奶的犏雌牛一家才有两头,人们穷得很。为了发展牛羊,有的村民十年来舍不得卖一头牛,舍不得杀一头牛吃肉。丢掉一头牛就是巨大的损失,全家人心痛不已。所以上一届村长选举的时候,全村一致选他当村长。村民大会上,很多人就直着嗓门喊,我选丹知,我选丹知!丹知知道我们心里想的是啥!他会把我们的牛羊当成他的亲儿子对待!但是他不愿意当村长,一再推辞说,我是个劳改释放犯,不能当村长。

他真是个劳改犯,1958年参加过叛乱,被判六年徒刑(原先判二十年徒刑,因为有人揭发他在叛乱中打死过一个解放军。当时他提出上诉,叛乱时打死解放军的是他的父亲,不是他。父亲已经给打死的解放军抵了命——被解放军打死在光盖山上,这个账就不能再算在他的头上。法院进行调查,证实其理由确凿,所以改判),但是自然村的选举是村民民主选举,大家都说,那时候你才十八岁,是你阿爸领上你去当土匪的,你糊里糊涂跟去。那时候欠下的账已经还完了,现在我们信任你,你就把村长当上吧,为大家服务。

他实在推辞不掉,就当上了村长。既然当了村长还就真动了心思,要给村民做些好事。在他之前的两届村长在各自的任期内都是有“政绩”的,一位村长组织全村把水从山沟引到每户人家的院子里,妇女们再也不用每天早晨去沟里背水了。另一位村长把在“文革”中拆掉的嘛呢房重建起来,全村人念嘛呢的时候再也不用搭帐篷挨冻了。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保证牛羊的安全,就在村民大会上表示了自己的雄心大志,要在三年的任期之内杜绝偷牛的事……

现在已经是三年任期的最后半个月了,再过五六天就是五月十五,全村人要到嘛呢房念嘛呢七天,然后就是香浪节[9]。香浪节期间全村要举行村民大会,选举下一届村长。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丢了三头牛,他在全村乡亲面前怎么“述职”?他并不是“恋栈”。在过去的三年里,虽然已经尽了全力,益哇村还是丢了十来头牛,却只找回来四头,没有实现他在当选村长后定下的目标,这令他很惭愧,在乡亲们面前颜面丢失!他真是希望这次能把阿桑的牛找回来,卸任前稍稍挽回一点颜面……

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深夜里雾气重,露水打湿了衣裳,又把他冻醒了。

一看,发现加火的老人竟然也在火堆旁睡着了,火已经熄灭,周围静静悄悄的,后半夜升起的半个月亮高高地挂在西边的天空。

他站起来想给火上添些柴,又发现天黑前拾下的柴已经烧完了。心里想,要是扎路村的偷牛贼趁着我们人困马乏睡觉之际把牛赶出去怎么办?想着想着,他就对那个老人的牛皮藏靴踢了一下,哎,你醒一下。老人醒过来之后他说,我想着这么做一下,叫年轻人现在悄悄地进扎路村,一家一家的牛圈里查着看去,看我们的牛有没有。你看成不成?

那老人的神情由迷糊转为兴奋,说行呢,行呢。半夜了,扎路的人睡得正香呢……

于是二十几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被叫醒了。丹知对他们布置,娃娃们,我原来打算天亮了叫你们到车巴沟各处查去。我想来想去,牛还是在扎路村,我们还是要从扎路村把它们找出来。要是叫他们把牛赶出去,再想找就难了。说不定他们一转手就卖过了,杀着吃过肉了。你们今晚上就要动弹。他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你们现在就悄悄进扎路村侦察去,看我们的牛到底是啊一个人偷了,在啊一个人家的牛圈里……你们悄悄地进去了看,惊动人的事不要做。记下了吧,我们三个牛的样子,一个花牛,一个白胯子……

年轻人说,那早记下了。

记下了你们就走,天亮以前回来。现在是三点钟,再有两三个钟头天就亮了,你们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到河坝里来。

年轻人拿着手电筒出发了,每人手里还提着个木棍。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暗影浮动的月光地里。年轻人走后,很长时间几个老年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河坝里看着扎路村的方向,倾听那边的声音。他们心神不定地等待年轻人的归来,希望他们有所收获。但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扎路村的狗叫起来,并且传来了“砰砰”的猎枪响声。凌晨的车巴沟雾气很重,大雾中的枪声很沉闷,他们的心猛然就提悬了!害怕双方打起来,打死人和伤下人,事情可就闹大了,说不定会升级成两个村庄之间的械斗!

但是,两声枪声响过,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一直到黎明时分,年轻人才回来。对走在前边的几个人,丹知大声地问⁦,出了啥事了,伤下人了没有?

年轻人汇报,进村后他们一家一家地查过去,但很多牛圈看不上,有些人家的牛不是圈在露天的牛圈里,而是关在和住房连在一起的木板房里。这要翻墙进去,从主人客房的门道里打开牛圈门,主人会听见门响的声音。有些人家养狗,人一爬墙头狗就叫起来,看不上,还引得主人出来打枪。人倒没伤着。

打枪了你们就要出来嘛!伤下个人啊么做呢!丹知说。打枪我们就藏下不动弹了。他们也不敢出来,出来的话我们也打!我们也有枪呢!

丹知又生气又好笑,年轻人的行动太冒失,但他们的大胆令他很满意。他说,缓着去吧,你们缓着去吧。‪再不能进村了,再进村就要真打起来了,昨晚上人家没防备。

那下头我们啊么做呢?有人问。

侦察失败之后,丹知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阿桑身上了。他是这样想的,单增和阿桑认识三年了,在阿桑的帐篷里住过两天,阿桑帮着他找过牛,阿桑的牛丢了,单增总不能一点忙都不帮吧。可是太阳升起来之后阿桑回到河坝里,说昨天晚上他和单增谈了很久,单增却始终不说。后来,他对单增说,你把偷牛贼的名字说给我,我的牛要回来要不回来,不管私下解决还是通过法院解决,都不叫你出面作证,绝对不会暴露你。我们还给你三万元的报酬,三万元能买四十头大犏牛呢。可是单增死活不说贼的名字。单增说,我把人的名字说给你,我就在扎路坐不住了,没法活人了。你就是不暴露我,我的心里也不安宁,我出卖乡亲了嘛!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阿桑正对丹知汇报昨晚上的情况,扎路村方向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他们径直走到河滩上三五一堆坐着喝茶的人群中间,大声喝问,你们啊一个人是领头的?

丹知站起来了,说,你们有啥事吗?

一个年轻人说,做啥呢,你们非要惹出大事来吗?!死上几个人,你们的心上才到哩吗?

啊么了,出啥事了吗?你把话说明白一些。

我们的人昨天就给你们说了,不能进我们村子。你们啊么着不听?

我们一晚上就在这河坝里坐着呢,啊里进了你们村子?

你啊么睁着眼睛说糊涂话哩!你们昨晚上我们的村子里到处乱窜,搅得全村人睡不成觉。你们是看着我们扎路的人比你们瓤吧,欺负我们!

丹知看出来了,这几个年轻人是找茬来了,便改变口气说,哎呀,尕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吧,全甘南啊一个不知道你们扎路的人攒劲。我们没有进你们的村子。我们就是再有一个胆子,也不敢到你们扎路村找麻烦。昨晚上我们就是有几个老年人进你们的村子找熟人去了。老年人腰腿痛,找熟人睡个热炕,这没啥不合适的吧?

不对不对!你们的年轻人去了。

没有没有,年轻人都在河坝里呢,坐着烤火呢。不信了你查,你指出来,啊一个年轻人昨晚上到你们的村子去了。说着话丹知把两手摊了摊。

年轻人往满滩坐着的人群看一看,他当然指认不出任何人来,便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们,再不准进我们村子了。就是这话,你们听了就听,要是不听,出了啥事,后果自负!说罢,年轻人转身就走,他的同伙也跟着走了。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办的事都办了,事情却毫无进展。喝过早茶之后大家又进行讨论,决定三十岁以上的人继续“围困”扎路村,年轻人分散到车巴沟搜寻,因为有些人认为有可能偷牛贼已经把牛赶到其他地方去了。

“围困”和搜寻又进行了三天。车巴沟是一条非常大又非常深的沟,人口稠密,分为三个乡镇,沟口是麻路镇,以农业为主;中间是刀告乡,农牧各半;沟里头就是尼巴乡,纯牧区。二十八九个年轻人散布到车巴沟就像是一把沙子撒进去,连个响声都没有。往上走的人到了尼巴和什巴村,什么也没打听到,再往上走又到了江车村,他们和第一天夜里赶到江车沟堵关口的十个年轻人汇合了。那十个年轻人不光守住了从江车沟去碌曲县双岔乡的路口,还把江车沟两边的山山梁梁和沟沟岔岔像是梳头一样地梳过来梳过去地跑遍了,双岔乡和阿拉乡的附近都没有发现阿桑的牛。两拨人汇合之后又往南走,搜查了尼巴乡最大、最接近华尔干山的勒保希沟、什巴沟和尼巴沟。三天后返回扎路村外的河坝处汇报:无任何斩获。从扎路村往北走的十几个年轻人分成四五个组,顺着车巴河的两岸也是见沟

进沟,见村进村,看见人就问:看见两个赶牛的扎路村人没有?他们第三天傍晚到达了麻路镇,找到了第一批来这里堵关口的人。得知他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嫌疑,便匆匆地连夜返回了扎路村旁的河坝。

这是第十一天的早晨。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年轻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老年人觉得体力不支。他们在河坝上一边做早饭一边讨论,决定放弃找牛,今天就回盖哇沟,因为他们所有人的炒面袋都空了。最近三四天大家都到附近村庄买方便面吃。有的嫌方便面贵,买来挂面煮着吃,用煮大茶的铜锅煮,缺盐少调料,真不是个味道。风餐露宿,他们的嘴唇干裂起皮了,有的人嘴唇上还起了水泡。

丹知就打发两个年轻人快快地到车巴沟口叫回那十几个守关口的人。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每天十一点钟有一趟从卓尼县城发出的班车到达贡巴寺。他叫那些人坐班车上来和大家汇合。然后他又说,大家这些天辛苦了,走,现在我们都到贡巴寺,用公费吃一顿面片,想磕头的人到贡巴寺磕头,想买啥的人到刀告乡供销社买东西。等到沟口的人上来,我们就回家。说到这里,丹知很是丧气,他哑着嗓门带着伤痛的声音说,乡亲们,这次我犯了个大错误,不该发动乡亲们这么兴师动众地找牛来。十多天了,一个牛没找着,白白耽误了大家工夫,要是算成工钱,三十头牛都买下了……我真是对不起乡亲们。

乡亲们说,这不怪你,你是好心。这都怪扎路村的那些人,他们不叫我们进去……

贡巴寺离扎路村四五公里,在车巴河的中游,坐落于老干山东麓一条狭长的土台子上。一百几十年前,这里仅有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庄,村里有个小小的名叫尕贡巴[10]的寺院,后来车巴沟出了一位名人——距这个村子几公里的石矿的村子里出生了一个婴儿,七八岁上被父亲送到尕贡巴寺当小沙弥。他长大后去西藏学经,后又云游内蒙,去新疆弘扬佛法。当时的新疆,由于清政府软弱,被沙俄军队占领了许多地方。是他组织了数万哈萨克、维吾尔和蒙古族民众与沙俄作战,将其势力逐⁢出了新疆。为此,他被清政府任命为伊犁府副大将军。由于长期没有任命正职的大将军,他实际上掌管着整个新疆的军政事务。清朝皇帝和慈禧太后在北京召见过他,并封其为呼图克图[11]。他在晚年赋闲之后回到车巴沟的尕贡巴寺,并且拿出一生的积蓄(薪俸和民众的布施)翻建尕贡巴寺。为此,尕贡巴寺旁的村民迁移到车巴河斜对面的山脚下,形成了今天的尕贡巴村。原先的尕贡巴寺翻建成了新的贡巴寺。寺院落成开光的第一年,全体僧人念的第一场大经是为慈禧太后的健康祈祷。慈禧闻讯大喜,御笔提了三个大字——慈恩寺,但是老百姓们依然习惯地称它“贡巴寺”。贡巴寺的规模之大,经堂佛堂之多之华丽仅逊于夏河县的拉卜楞寺,设有四个扎仓[12],僧人达四千人之众。这位兴建贡巴寺的伊犁副大将军便自然成为了寺院的主持和第一任大活佛。车巴沟归卓尼杨土司管辖,但这位副大将军出身的活佛根本就不把杨土司看在眼里。他自愿把贡巴寺捐给夏河县的嘉木杨活佛,贡巴寺就成了拉卜楞寺的属寺,车巴沟的民众也成了拉卜楞寺的教民。

贡巴寺在1958年的民主改革中受到重创,僧人被遣返回家当社员。它的佛堂经堂在“文革”中被拆得一砖不剩,“造反派”强令农牧民把木材和砖头拉回生产队盖猪圈牛圈。改革开放以来,车巴沟的民众重建贡巴寺,益哇村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贡巴寺仅仅建起了一个大经堂和众多的僧舍,其他地方还都是60年代的废墟和建设中的工地。

刀告乡政府设在这里,还有一家卖羊肉面片的清真饭馆。这家只有十几个座位的饭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吃饭的人挤得满满的,吃完一碗还要吃第二碗,门外还站了三四十个人等着。

阿若[13],丹知,你啊么到这达来了?

因为十多天劳而无功,情绪低落的丹知闷闷地蹲在乡政府大门口的阴凉里乘凉,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抬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仅比他小三四岁的益哇沟高杂村的益希坚措。他站起来说,这不是益希坚措吗?你啊么到贡巴寺来了?

我将将到寺里算了个卦。

算了个做啥的卦?这达的佛爷比高杂寺的佛爷算卦灵吗?

高杂村是一个大村子,有个很像样的寺院。益希坚措和那两个人从路对面走过来,说,我的三个牛叫贼偷过了。有人说是这面沟里的人赶过来了,我是找牛来的。这是扎尕那的班代交,他在这达有亲戚,我把他请上了。这是他的亲戚—妹夫,石矿村的。牛丢过四五天了,找不着,我到贡巴寺算了一卦。你到这达做啥来了?

你的牛丢过了吗!丹知似乎是很惊讶,说,我们村的阿桑的牛也丢过了,我们给他找牛来了。这不是嘛,我们的找牛的人正吃饭呢。

啊呀呀,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找牛吗?丢过了多少牛?

丢过了三个牛。我们村子的人都来了,一家一个人。

找着了吗?

啊里找着了!找了十一天了,路白跑了。吃罢饭了回家呢。

没找着呀,你们来了这么多人都没找着吗?你们丢过的是啊么的三个牛?犏牛么牦牛?

犏牛,三个都是犏牛。

三个都是犏牛?你们丢过的都是犏牛吗?你好好地说一下,是啊么的三个犏牛?

一个是花牛,黑白两个颜色;一个是白胯子,就是黑牛的后腿上长着一椭椭白毛的;还有一个黑牛,一只角牴仗牴折了,剩下半截。

嗯,那就对着呢!快,你们快到石矿沟下头的那个沟里找去,那个沟叫益路沟,就是阿加沟下头的那个沟。今天早上我们在尕贡巴下头找牛呢,看见三个人赶着三个牛往那个沟里进去了。我们当成我的牛了,追上去看了,不是我的。那三个牛里真是有一个白胯子呢,还有一个牛的角也不全……

这真是个好消息,意外的收获。真是佛爷保佑了!丹知千恩万谢地说,兄弟,谢谢你,谢谢你!不要着急,你接着找你的牛,找着了找着,找不着也不要发愁。你给我们提供线索,我这就追牛去,我们的牛要是找着了,把贼也抓住了,你三头牛的价钱,我们给你出上。

他匆匆和益希坚措告别,跑到清真饭馆的门口大声喊,出来,吃过饭的人出来,牛有下落了!

听说了牛的消息,人们顿时精神一振,没吃饭的人也不吃饭了,一起急急地向着车巴河下游走去。走着走着竟然跑了起来,健步如飞,浑身是劲,一个个跑得全身是汗,气喘吁吁的也不休息。他们认为就要抓住偷牛贼了,前几天的劳累和困顿一扫而光,仅仅用一个钟头他们就跑过了石矿沟和阿加沟口,进了益路沟。益路沟是和阿加沟平行的一条大沟,一进沟年轻人就分成两股,一股上北山的阳坡,一路上南山的阴坡。后边赶到的老年人顺着沟底往西走,分散开来找脚印。到处是牛蹄印和人的脚印,他们要从乱糟糟的印痕中找出三头牛三个人走在一起的印记。

大概找了两个小时,南山坡上跑下来一个年轻人告诉沟底的老年人,脚印和蹄印找到了。他们不喊着通知,怕惊动了偷牛贼,他们决心要贼脏俱获。七十多人用十多天的时间找牛,其实找牛已降为其次,捉贼成了目的。一头牛的价钱才八百元,不值得这样兴师动

众。抓住了人,一头牛要赔五到七倍的价钱,但这也不是最终目的,赔七倍的价钱也抵不上七八十个人的工钱。他们要的是这次行动的意义,显示益哇村人打击偷牛贼的决心和威慑力。

阴山上是一片茫苍苍的白松林。偷牛贼钻进白松林的目的是要借树木掩护摆脱猎手的追捕,也可能想翻越老干山到碌曲县去,但他们没想到白松林里湿滑的山坡不仅留下了牛蹄印,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真如益希坚措说的,偷牛贼变成三个人了,脚印和光盖山上

的脚印也不同,解放鞋变成了藏靴。这使大家生出许多想法:他们是故意增加人数和换鞋以迷惑⁦追踪者,还慑于追踪者的决心,已经把牛转手卖给了另一伙偷牛贼?

偷牛贼在白松林里往西走了三公里,又翻过山梁到阿加沟的阳坡上。这边有一片很大的柏树林。在柏树林里一棵巨大的雪松下边,三头犏牛被找到了。三头牛的牛鼻子绳接长了,绳子高高地拴在树枝上。贼把绳子拉得很紧,牛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头扬得很高,用以减缓牛鼻子绳造成的疼痛。它们的鼻孔几乎要被撕裂了,前腿绷得直直的,前蹄几乎都要离开地面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点活动余地都没有。

看不见偷牛贼的影子。透过柏树粗壮的树干之间的空隙,他们看见山下边的阿加村。

老人们赶到之后嘱咐年轻人,不要乱跑,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叫阿加村的人看见他们。他们做出新的判断:扎路村的偷牛贼已经把牛卖给阿加村的偷牛贼了,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个盗窃团伙的。慑于益哇村连续三四天的围困,扎路村的贼心虚了,把牛转卖以便摆脱困境。阿加村的贼则认为他们已经成功逃脱了益哇人的监视,把牛藏在柏树林里,想等到夜里再来赶走。

老人们有一个问题搞不明白,牛是怎么从他们几十个人的眼皮下被贼赶出扎路村的。

是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夜里他们的疲劳和松懈给贼钻了空子,铤而走险把牛赶出了包围圈?他们经过简单的商议,留下几个拿着“小口径”的年轻人,在距牛五十米的地方设伏,其他人都随老年人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下山,进了阿加村。他们在阿加村的小卖部买了方便面和挂面,在河坝里煮着吃,烧茶喝。有几个老年人到村民家去借宿。他们说找了十天牛了,没找到,再不找了,明天要回家去。丹知嘱咐设伏的枪手,一定要抓住偷牛贼。贼要是反抗和逃跑就开枪打腿,把腿打折。但是七支“小口径”瞄了一夜,贼却没有露面。年轻人明白偷牛贼已有察觉,想要抓住贼已无可能,就把牛从树上解下来。牛已经十多天没好好吃草了,体力衰竭,走路摇摇摆摆。他们让牛在山坡上吃了三个小时的草,才把牛赶下山来。这一天他们并没有动身返回盖哇沟,丹知和几个老年人出面找阿加村的老年人交涉,把你们寺管会或是村民调解委员会的人叫来,我们谈一谈。你们村的人偷了我们的牛,这要赔钱的。你们村的偷牛贼是二道贩子,我们不以最高价钱追赔,但是一比五的价钱要呢。阿加村寺管会和村民调解委员会没有一个人露面,只有三四个老人和他们周旋。这几个老人叫人从小卖部抱来十几箱啤酒和十几箱方便面,说,你们喝些啤酒吧,一人吃两碗方便面,缓一缓回去吧。你们能把牛找着你们就是这样的人!其中的两个老人举着大拇指说。

这天晚上他们又在阿加村的河坝里过了一夜,转天早晨动身回益哇沟去。路上在光盖山的牧场里睡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才回到益哇村。

到家的这天晚上,丹知闷闷地喝了两盅青稞酒,认为这次找牛不成功。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也没把贼抓住。转天是五月十五,全村人集中到嘛呢房念嘛呢。七天的嘛呢念完开始浪山[14],浪山期间举行村民大会选举下一届村长,他硬是把村长辞掉了。奇怪的是继任村长上任之后,益哇村再也没有丢过牛。车巴沟的人们说,益哇村的人是一帮“狼狗”,贼跑到河坝里他们闻着呢,跑到森林里也闻着呢……这话传遍了卓、迭、岷三县,当然也传到了益哇沟的益哇村。

[1]藏族农牧民都有自己固定使用的饭碗,外出时,把碗装在毛线编织的碗套里,拴在腰带上或拴在马鞍上。碗套有保护功能,防止碗与其他硬物直接碰撞。

[2](方言)飞不掉。

[3](方言)摔,跌倒。

[4](方言)厉害。

[5](藏语)哥哥。

[6](藏语)叔叔。

[7]藏民家中装酥油和炒面的木头盒子。

[8]一种球状根茎的植物,可做饲料。

[9]藏民在每年夏季选择最好的日子集体在村‎外的风景地扎帐篷游玩几天,这几天被称为香浪节。

[10](藏语)寺院。[11](蒙古语)佛的化身,即活佛。

[12](藏语)学院。

[13](藏语)喂。

[14](方言)在风景地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