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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约:《鸡鸣》歌之谜底揭晓》

发表时间: 2024-10-21 14:35

《千年之约:《鸡鸣》歌之谜底揭晓》

  中国第一部官修正史《宋书》收录了一首非常奇怪的古词——《鸡鸣》歌。古代诗论多以此歌题意难明,“错简紊误”。

  事实上,此歌是一曲逻辑连贯的叙述楚国晚期信史之作——涣散项羽部众之心的垓下楚歌。

  其全文为: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

  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刑法非所贷,柔协正乱名。

  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

  上有双尊酒,作使邯郸倡。

  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

  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

  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箱。

  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

  五日一时来,观者满道傍。

  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众说纷纭

  学者们对《鸡鸣》这首古词百思难解。明代两位文学家张之象、冯惟讷均言:“此曲前后辞不相属,盖采诗入乐,合而成章耶?抑有错简紊误也,后多放此。”至清代,沈德潜、王士禛等皆采此说。

  据乐府解题:“古辞‘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初言‘天下方太平,荡子何所之。’……谕兄弟当相为表里。”师从沈德潜的张玉谷批评“乐府解题不知连属之理,固是粗心。”他认为:“此警荡子乱名干法,将贻累兄弟之诗……末六引喻脱接。”

  这些解释实难经推敲,原因是,其一,歌中的“荡子”与为侍中郎的四五位兄弟本不相关;其二,“作使邯郸倡”“柔协正乱名”“池中双鸳鸯”等,不是言兄弟之事,而是涉及男女协谋。

  明人唐汝谔以此诗“为汉成、哀间,王氏五侯奢僭,事多不法,而其后兄弟倾陷,卒随汉亡,故诗人作此以刺。”这一说法,拥趸最多。魏源认为:“此刺王氏五侯奢僭,及莽迫杀红阳侯立、平阿侯仁之事也。”现代学者萧涤非也持此观点。

  近有学者认为:“汉代很多外戚大臣(包括卫青、霍去病、霍光等),都是寒贱出身(即所谓“荡子”的身份),往往一朝贵幸,立即成为炙手可热的贵族;但冰山易倒,又往往在很快的时间里犯法受诛,倾家灭族。此诗的内容,正是反映了这种事实。”

  这首歌至少于汉初在民间就已流传极广。班固《咏史》赞西汉文帝时缇萦救父:“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罗根泽言,缇萦歌古歌《鸡鸣》,“只是取《鸡鸣高树巅》歌‘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之意。”这不可能是描写汉昭帝后的五侯奢僭之事,而且“天下方太平”显然不是汉末。最为明显的是,西汉建都长安时,战国时的邯郸倡已为明日黄花,长安倡才是豪门常客,甚至⁨汉武帝后宫᠎也不乏这类女子,如皇后卫子夫本为长安讴者,李夫人则是长安倡。

  正因各家之说皆不可据,清初诗人陈祚明称:《鸡鸣》一诗,“当时必有为而作,其意不传,无缘可知,但觉淋漓古雅……即事不传,而情未尝不传。”这一猜测甚有见解。

  《鸡鸣》与楚

  征诸史实,将《鸡鸣》的内容与战国末年楚郢陈和寿阳发生的政治、军‏事、宫室等各事件联系起来,则有着惊人的契合。

《史记·项羽本纪》

  《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王军壁垓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应劭对垓下楚歌作了考证:“楚歌者,谓《鸡鸣》歌也。汉已略得其地,故楚歌者多鸡鸣时歌也。”意为垓下楚歌就是《鸡鸣》歌,而楚歌《鸡鸣》歌是当时流行的鸡鸣类歌。“时”,即流行之意。这与《资治通鉴》点校者的理解是一致的。颜师古质疑应劭,认为楚歌是“楚人之歌也,犹言‘吴讴’‘越吟’。若鸡鸣为歌之名,于理则可,不得云‘鸡鸣时’也。”这里,颜师古理解的“鸡鸣时歌”的“时”是鸡鸣时刻;“歌”是歌唱之意。司马光、王先谦等皆采此说。

  唐代章怀太子李贤把应劭所说的《鸡鸣》歌,理解为汉宫卫士传唱的《鸡鸣》歌。宫中《鸡鸣》歌出自汝南籍卫士对鸡鸣的模仿,有专门的曲调和专人喊唱。

  如果垓下《鸡鸣》歌是“鸡人”歌,以特定的汝南方言传唱,楚汉中下层军卒显然难识宫中歌谣。因此,应劭所说的《鸡鸣》歌显然不是宫廷晨歌,颜师古说为非。

  事实上,《宋书》中的《鸡鸣》歌,即沈钦韩所言,垓下楚歌是首句为“鸡鸣高树巅”的《鸡鸣》歌。苏轼有《书鸡鸣歌》文。《苏轼文集编年笺注》的注者认为苏轼所说的《鸡鸣》歌即是首句为“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的《鸡鸣》歌。

  若将《鸡鸣》歌与楚末惨史相联系,或可看出两者的相通之处。

  据《史记》载,公元前278年,楚徙郢于陈,黄歇开始登上政治、外交舞台。公元前262年,黄歇拜相,封为春申君。此后25年,楚国大政一秉于春申君。其间,邯郸女李环及其兄李园设计,进女环于春申君,有孕后,献于无子的楚考烈王。公元前241年,楚都再徙寿春。三年后,李园伏杀春申君,李环子熊悍登位为楚幽王。幽王卒,李环另一子犹代立,是为楚哀王。哀王上位仅两个月,负刍袭杀哀王,负刍立。公元前224,秦在彭城附近击败项羽祖父项燕,项燕被迫自杀(一说他杀)。是年,项羽9岁。次年,秦灭楚。

  项氏封地在汝南。项羽幼年当生长于汝南,熟悉汝南方音。李园伏击春申君,距项羽出生仅六七年时间;垓下之围去项燕自杀有20来年。可想而知,在项羽被围时,用楚歌向其展现楚国覆亡的最后一幕,在精神与心理两方面,对项羽及其军队都是致命一击。

垓下遗址公园

  解读《鸡鸣》

  笔者以经为钥,以楚史为本,对《鸡鸣》歌全诗逐句进行解读:

  “鸡鸣高树巅”。鸡鸣之地即汝南,这里既是战国末楚国王畿,也为春申君拜相时的主要活动地域。

  “狗吠深宫中”。“深宫”即王宫。此句与前句描写之事皆违常情。周代深宫中设“鸡人”报晓。宫中本是鸡鸣之处,却成犬吠之地。鸡无太强的飞行能力,多栖鸣于低树枝杈。此句暗寓王宫有狗(异种)侵入,本应鸣于王宫的“晨鸡”,只能鸣于其不适之地。这与前文所述楚都汝南期间,李园进妹邯郸女于春申君,再进于楚考烈王,正相符合。另外,鸡不鸣于高树巅,狗不吠于王宫,实为常识。

  “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春申君始出,即使秦止攻,约为与国;为相第八年,楚北伐灭鲁,开始复兴强大,楚人享受了一段太平光景。其间,春申君纳邯郸荡子李园为舍人。首两句所隐含的逆常之事,皆由李园而起。

  “刑法非所贷,柔协正乱名。”“乱名”,即“乱民”,语出《周礼》所列乡八刑。“柔”指女性,“协”即协谋。此句是说荡子李园与女环男女协谋,乱民乱政,非刑法所能宽贷。

  “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金门、玉堂,皆国君所居之处。璧玉多用作祭器、礼器或佩饰,不用于作轩堂。事实上,此句是比较直白的隐语。璧玉,即玉璧,亦即玉环。《尔雅疏》:“璧之制……边孔适等若一者名环。”这就非常明白:荡子与邯郸女李环协谋,以黄(歇)为门,玉环(李环)登堂。

  “上有双尊酒,作使邯郸倡。”“邯郸倡”明指李环。天子殿、天子堂中有双尊酒,寓意李环登堂,楚室中有两股势力,即李氏与原芈熊宗室,而这两股势力均作使于邯郸倡。

  “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闻一多认为“刘”应作“琉”。但从发音判断,“刘玉”或为“六玉”,淮域某些地区至今“刘”“六”音近。“六玉”象征天地及四方。据《周礼》: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此句意为六玉所饰之物实为青甓(青砖),刺楚室鹊巢鸠占。“郭门”即外城门。“郭门王”概指本应承继楚室之人,被逼出宫室,或是寓楚室分出的春申君之类的强宗。

  “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舍”即前文金门、玉堂。舍后方池,显然指王宫
的背暗处。鸳鸯以雌雄并现,“双鸳鸯”指李氏兄妹。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以七十二成行鸳鸯喻李园、李环兄妹势力坐大,已成气候。《战国策》:“以李园女弟立为王后。楚王贵李园,李园用事。”

  “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箱。”指李氏兄妹欲谋杀春申君之事,闻于楚宫室内外。《战国策》:李园“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应劭称:“入侍天子,故曰侍中。”侍中属于帝王身边位高权重之人,以君主身边之人喻楚宗室各种势力。

  “五日一时来,观者满道傍。”“五日”一语,寓意极深:(一)闻一多认为,“五日”指里舍洗沐(即休沐)。但考汉代休沐制,非类现代众官同日休作,而是各朝各休。四五位侍中同日休沐,绝非常情。(二)“五日”寓政变、‭革命之意。周武王翦商,率军从孟津到殷郊,用时即为五日。《尚书·泰誓》:“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孔颖达疏:“自河至朝歌,出四百里,五日而至。”(三)“五日”即“五日之御”的夫妇之道。《礼记》:“故妾虽老,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妾”“未满五十”皆影射女环。《越绝书》载,女环谋于春申君,春申君“五日而道之”于楚王。此处“五日”隐寓春申君听从女环计谋,自己先御使之受孕,再献于楚考烈王。综而观之,“五日”非洗沐,也非侍夜劝息,而是喻指对女环的军事控制。

  “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考“颎颎”出自《诗经·无将大车》,此诗刺“大夫悔将小人也”,而大夫、小人与春申君、李园事合。郑玄认为,“颎”意为“思众小事以为忧,使人蔽闇,不得出于光明之道。”“煌煌”出自《诗经·东门之杨》:“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此诗本意是“刺时也。婚姻失时,男女多违。”此意与前文鸳鸯的描写相契,暗讽“鸳鸯”德行。《东门之杨》为陈风,“煌煌”是为陈语,也是《鸡鸣》歌为楚歌之辅证。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桃、李既是比兴,也是暗喻。“李”是李氏兄妹,无庸赘述。“桃”喻楚国,考诸经史则甚明:(一)陈地在上古为桃地。据《大戴礼记》:“舜有禹代兴,禹卒受命,乃迁邑姚姓于陈。”《尚书大传》:“舜生姚墟”。《帝王世纪》:“生舜于姚墟,故姓姚氏。”“姚”同“桃”。《风土记》又作:“舜,东夷之人,生于桃丘。”《集韵》:“姚……通作桃。”陈地太康县《夏少康陵碑》云:“桃部之骨随,防风而共戮。”舜后人被禹放逐到陈地,被称“桃部”。《玄中记》载:“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随之鸣。”此亦言桃地为鸡鸣之地。(二)项羽死后,刘邦封项襄为“桃侯”(后称“桃安侯”)。项襄本为项燕幼子,楚汉鼎革之际,无论于熊楚、还是项楚,均最具代表性。汉封刘贾、刘交为荆王、楚王,项襄“桃侯”之“桃”,有“旧荆”“旧楚”之意。(三)“楚桃”为楚国开国重器。九和弓有“楚桃之名。”楚灵王在陈地附近时,右尹子革夕对楚王曰:“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楚以武兴,不赖文德,楚桃概为楚国象征。楚人称国为“桃”,有礼敬之意。同时,“露井”也为帝后居处常有之物。桃生露井,李生桃旁,指桃为正,李为僭。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后一句一般理解为李树代替桃树而死。有学者指出:“此是双关语,表面写李树代替桃树受害,言外指桃树嫁祸于李树,喻权贵兄弟间的互相倾轧。”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由于李氏代楚,负刍袭杀楚哀王,兄弟相忘,形同路人,存在了约800年的楚国最终败亡。

 
 结语

  楚多隐士,喜著述作歌以讽世,如老莱子、接舆、庄子、鬼谷子、鹖冠子等。楚亡后,更有许多“通易经,术黄帝、老子,博闻远见”者隐于民间,如项梁、范增、陆贾、季布、曹邱生等。这些人对楚国的历史非常熟悉。像陈胜军中的周文,“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司马季主则是“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

  当然,还有一些遗民以歌谣的形式来叙述其国家的历史,以便存于后世。以项羽这样的楚嗣一定非常熟悉词意,全体汉军用汝南、彭城等方言唱和此歌,对项羽及其将士的心理打击是极为沉重的。因此,《鸡鸣》非常适于对楚军的心理战。

  (作者马俊亚,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