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4-09-19 12:08
青丝终成雪
世人皆知,太傅虽不喜父母指婚的元配,却也相敬如宾过了二十年。
只因元配争气,养育的三个孩子都是人中龙凤。
大儿子从文,官运亨通。二儿子从武,少年封侯。小女儿为医,德传天下。
所有人都叹:「太傅命好。」
但有一次,得知父亲为了别人,把母亲丢在雨里后,三个孩子看太傅的目光越来越疏离。
他们异口同声劝母亲和离:
「孩儿再给您找个好的吧!」
1
廊下几人脚步匆匆。
「母亲!」
女婢掀开帘子,我扶着凭几起身喝药,见三个儿女慌张疾步进来,没等我开口,他们便围过来,争先恐后问疾。
大郎何孝逸刚从公廨赶来,俯身接过药碗:「母亲可好些了?」
「请的什么医,吃的什么药,为何不唤女儿回来?」小女何元容蹙眉为我诊脉。
二郎何峻远被挤到后面,可能是着急,闻言脱口而出:「你满江湖跑,专等你回来母亲不知还要病成怎样!」
何元容斜睨他一眼:「侯爷倒是日日在京城赋闲,竟也不知母亲病了好几日了吗?」
两兄妹大眼瞪小眼。
「要吵滚出去吵,别让母亲烦心。」最后还是何孝逸摆出了大哥威严。
三个儿女,平日分开时比谁都让人省心,一聚到一起就变成小孩儿,三言两语就是争宠。
我无奈望着他们,笑道:「是我嘱咐下面人别告诉你们,不过风寒而已,几剂药的工夫就好了。」
但他们神情依然没有松缓,听到女使说是前日淋雨病倒后,几人不约而同有些怔愣。
正是我和他们父亲起争执的那天。入春后的第一场暴雨。
争执的理由荒唐得可笑。
为一把伞。
2
那日休沐,我与何心隐去道观。
儿女都已到了成家的年纪,想为他们求求姻缘与平安。
何心隐显得心不在焉,频频望着一棵挂满红绳的菩提树出神。
我没在意,敬心求神。
下山的时候,原本晴朗明媚的天忽而转阴,疾风狂吹,迎面便落下暴风骤雨。
我们一行困在半山腰的小亭,唯有一位送行的小道给了我一把伞。
两人打一把伞,倒也遮得正好。
但意外来了。
何心隐看到一对母女,非要把伞相让。
那是一位病质纤纤的妇人,风韵如弱花,只观她身旁的女孩,便可睹其年轻时的美貌。
我认出她。
当初何心隐绝食违抗父母,差点就能娶到她。听说是东风巷张屠户家的女儿,生母不明。
后来张娘子三嫁丧三夫,过得不算好,也是可怜人。
我观她们母女脸色苍白,本想着一把伞,送了就送了吧。等会再让小厮下山买几把上来也可。
不过思忖间,张娘子泪眼婆娑朝何心隐望了两眼,突然间就捂着心口晕倒在地。
女孩哭着向何心隐求助:「大人,您救救我母亲吧!」
何心隐见我愣着,猛地夺过我手里的伞,语气有些重:「不过一把伞也舍不得吗,你抢她的,还少了?」
说着,他撑开伞,快步向前,心里急了,险些滑倒。接着他不顾男女之防,背起张娘子。
远远望着,女孩给二人撑着伞,三人在大雨泥泞中紧密前行,往道观上去了。
也是,一把伞,三个人还可勉强,四个人怎么躲呢。
那日大抵运气不好,雨太大,山下没有买伞的商贩。
我淋了很久的雨。
3
这些小事没必要和孩子们说。
奈何从小服侍我的李妈妈护短,心疼我,私下都告知了他们。
「何必说呢,倒惹得他们与自己父亲置气。」我靠在床栏,叹道,「特别是二郎和容儿两兄妹,最近都不去请安,父子都疏离了。」
李妈妈将暖炉塞进被褥:「哎哟我的夫人,您这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如今几个哥儿姐儿都出息,有人给您撑腰,哪怕只是将这么些年的委屈说一说呢。」
闻言,我怔怔出神。
清晨人寂,透过窗口,细雨霏霏如雪丝,如白发。这样冷的春天,梁上都没有栖息的燕。
我低眸若有所思抚摸腰间的发丝:「景惠,我老了......」
话未说完,李妈妈先急着反驳:「夫人说什么呢,你才四十出头,何况谁瞧见不夸您保养得宜,几十年容貌没变呢!」
我缓缓轻笑。
这些年,梳妆时她总是悄悄为我拔下白发藏在袖里,变着花样为我挑选精致华贵的衣裳。
可镜中的人还是一点点地败落,再好看的颜色也衬不出从前的光彩了。
我握住李妈妈的手,言辞清醒。
「我们一起长大,我明白,你心疼我,但再怎么也熬过二十年了,孩子们正是奔前程的时候,需要何家这个靠山,更需要清白的名声。
「这么多年,为那个妇人已经毁了我和他的夫妻情分,再伤了父子情分,传出去,岂不是又是一场笑话?」
李妈妈垂眸不语,只是叹气。
有女使进门,传言:「夫人,二哥儿和三姑娘来了,说有急事。」
我颔首让她稍等,让李妈妈为我梳妆遮盖病容,再理好了衣裳,端坐堂前,这才叫两个孩子进来。
两人立堂下,似乎一扫前几日的阴郁神情,笑着拜见:「母亲!」
龙章凤姿的出众仪表,叫我见了欣慰,笑问他们有什么急事。
两兄妹似乎商量好一般,异口同声:
「母亲,您和离吧!」
两人惊异对看一眼,随即争着说:「我师父很好的!」
接着又是异口同声嫌弃:
「你师父?!」
4
我原本温和的笑渐渐凝滞,听着堂下两兄妹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
「我师父陆璨金戈铁马,功绩彪炳千秋!」何峻远竖起拇指用力一抬。
「莽夫而已!」何元容不屑冷笑,「我师父左春鹤乃当世神医,悬壶济世,心怀苍生!」
何峻远再争道:「陆璨一品军侯,官比你师父大!」
何元容高傲扬起秀雅下巴:「左春鹤早年就被陛下征召,官位钱财随意挑,只是他不稀罕要罢了!」
她眼睛一转,胸有成竹补充道:「何况师父与母亲青梅竹马,心性相投,师父至今都没娶呢~」
何峻远语塞半晌,咬咬牙豁出去,什么都吼了出来。
「我师父暗中心许多年,还藏着母亲小像,当初若不是打仗错过,他连抢亲都谋划好了!」
话音落,堂中鸦雀无声,众人呆若木鸡,李妈妈嘴张得都快塞下两个鸡蛋。
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余光看见何孝逸掀帘进来,如见救星,虚弱朝他伸手:「大郎,大郎回来了......快,快管管你两个弟弟妹妹......」
何孝逸先上前扶住我的手,接着居高临下扫了两个小的一眼。两个小的怕兄长胜过父亲,憋屈低下头。
「母亲,他们确实太胡闹了。」何孝逸清冷声音宽慰响起。
我松气。幸好大儿子没有养歪。
谁知下一刻,就听我这从来克己复礼的好大儿慢条斯理接话道:
「那二人都配不上母亲,和离再值得托付的人,还得是孩儿的先生,连中三元,无妻无妾,洁身自好。
「孩儿的仕途都是先生看在母亲的份上,为了母亲顺心顺意,他丢了官位也要为孩儿铺平前程的路。
「母亲,您还记得他吗?
「太和二年的曲江宴,那位接到您手里飞掷来的芍药,戴在鬓间,姓沈的状元郎。」
我指尖一颤,眸光隐动。
沈二。
我怎么会不记得。
但......
「夫人!」
从前院急冲冲跑来的女使神情慌张,打断了我的失神,只听那女使结结巴巴道:「主、主君带了张氏母女回府,说、说要安置她们!」
何峻远不听则已一听凤目怒睁,撸起袖子就往前院冲。
「父亲是老糊涂了!」
5
等孝逸与元容扶着我到前院,二郎已与他父亲争得面红耳赤。
「她无名无分,凭什么进府?」
何心隐上前两步,挡住怯生生的张氏母女,面沉如水盯着二郎:「就凭她是我的旧人,而我是何府的主人,你在外头再风光跋扈,在这里也轮不到你做主。」
二郎高大挺拔的身躯早已超过他父亲,但他从小都是何心隐最喜欢的孩子,性子养得张扬,心里与父亲亲近。
小时候,他听过何心隐无数次举起他,骄傲唤他是何家的「凤凰」。可现在为了一个外人,何心隐斥责他「跋扈」。
二郎很明显地受伤了,难以置信。
「父亲?」
何心隐偏过头,清肃面容如岩石般坚硬。
目光偏移,正好与檐下的我对视。
我轻轻抬手,拦住想要前去帮二郎争辩的元容,四平八稳望着何心隐。
「你当真要她入府?」
何心隐道:「当真。」
「好。」我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漠道,「外家女子进府无非这么几个名头,一为妾,从角门抬入,妾生子女又无血缘,当由族人商议放养出府......」
话未道完,张氏女面色雪白,揪住张氏的袖子:「娘,我不要。」
「淑儿不是妾。」何心隐语气加重。
「那便为奴了?」我微微笑,「奴婢进府,生杀予夺皆听从主母,主君不干涉妇人内事,如此,主君可安心公务,把她们交给我吧。」
张氏凄凄仰视何心隐,显然是不愿为奴,更不愿落在我手里。
何心隐官居太傅高位,从不操心内宅事,大至田庄私铺,财收经营,小至宴席的迎来送往,官家士族的人情打理。他永远两袖清风,不问俗事,偏生又最注重规矩,我将这些条例规矩抬出来,他也无话可说。
但我小瞧了他对张氏的感情,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流云飞星似的,再痛心断肠的遗憾也该只剩一点浮光波澜了。
可我哪里知道「情」一字的厉害呢。
纵然人生过半,何心隐依然有豁出去为心上人争一隅庇护的意气。那些深藏心底,无奈封锁的不甘,终于在看到心上人过得不好时,以一种忍无可忍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为奴为妾?呵。」他笑着,眼底却渐渐生冷,望着我,「你好大的威风啊。」
不看儿女们的神情,何心隐拂袖径直朝另一边大步走,扬声唤随身小厮。
「书琴,收拾东西!她们进不了府,我也不进,套车!去东山那处别业!」
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观我的脸色。
直到何心隐再一次怒吼命令,他们才回过神小跑着四散而去。
寒风起,吹落院中海棠纷纷如雨。
好好一个完整的家,竟有鸟兽散各投林的不祥气象。
我隐在袖中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