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24-10-20 07:01
书籍依旧在那里,写书的过来人依旧在那里,等待一场“对话”——
想和年轻人聊聊天的“老人们”
三年前,作家莫言开了公众号“莫言”,签名是“我想和年轻人聊聊天”。他真的做到了,从聊文学写作到AI,从追忆童年生活的“睡前故事”到与作家余华在线互动,老作家呈现出与年轻人毫无隔阂的“年轻态”,几乎每篇文章的阅读量都能突破“10万+”。
同样“想和年轻人聊聊天”的还有作家张炜,他在近期出版的一本以清末传奇女匪故事为蓝本的小说里,讲述了一个一百多年前世家子弟的成长历程,《去老万玉家》的封底写着“写给新一代青年的记忆之书”。“想和年轻人聊聊天”,似乎已成为步入老年的“老顶流们”不约而同的心愿。
《去老万玉家》
张炜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05
94岁的历史学家许倬云不久前再度通过访谈节目“十三邀”与年轻人对话,正如他在节目里所说:“我要尽我的余年,帮助我们的年轻人安顿自己的身心。”而他有关历史文化的系列之作,包括《万古江河》《九堂中国文化课》《许倬云观世变》《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等,再度成为年轻人“向内走,安顿身心”的经世良言。
《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谈心》
钱理群 著
东方出版中心2018版
85岁高龄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作为年轻人的知心长辈,与一群重读其旧作《26篇:致青年朋友》的青年书友在线展开笔谈,他连续一周撰写12封回信,解答年轻人的问题,大先生鲁迅的文字依然是他常用常新的引题与介质,而他也以此传承并保持着对时代的敏锐思考和对青年的关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
王蒙 著
花城出版社2024.07
90岁的老作家王蒙今年又出版了一本新小说《蔷薇蔷薇处处开》,回望40年前新时期文学群星闪耀的盛况,青春的记忆,文学的诗情,是“老顶流”留给年轻人又一份珍贵的文学礼物。
与共和国同龄的老作家梁晓声,也在他的最新散文集《独自走过悲喜》中,将前尘往事与当下所悟娓娓道来,于茫茫人世间为年轻人拨开心灵迷雾……
过来人总会想方设法把故事讲给后来者,把经验传达给即将经历者,仿佛这是他们天然的使命。而事实上,置身于全民性精神困顿之中的年轻人,也在期待着一份来自过往、集聚经验与智慧的真知。在网端读到一句话:如果知交零落,书籍依旧在这里。这也是“想和年轻人聊聊天”的“老人们”要表达的:书籍依旧在那里,写书的过来人依旧在那里,等待着一场“对话”的开启。
去“老万玉家”,于劫难中成长
“我要写绵密的,而不是稀疏的,写局部的、魅力自内而外的而不是一般的娱乐品。”在一次访谈中,作家张炜表达了他一贯的文学追求,这一追求在面向青年读者时表现得尤为极致。
2024年面世的小说《去老万玉家》中,张炜塑造了一个文武兼备、接受中西学教育、人见人爱的聪颖俊美少年舒菀屏,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胶东半岛上,在广州同文馆读书的舒菀屏为了完成恩师的托付,前往传说中能力超群的女匪老万玉的兵营探访。他经历了各种磨难挫折,也经过了对“圣女贞德”般的老万玉从崇拜到幻灭,最终逃离魔窟,获得成长的蜕变。
在《去老万玉家》这本书的封底,“写给新一代青年的记忆之书”的字样,彰显了年近古稀的作家想和年轻人对话的愿望,而这位一百多年前的世家子弟,如何与今天的年轻人共情?张炜将这个出身优渥的年轻人置于19世纪末的全新社会变革之中,那时的胶东半岛数股势力涌动:清廷的官军、地方的土匪、南来的革命军,还有不少前来传教、办医院的外国人,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真实的地理环境、自然风物和历史传奇,组成舒菀屏出场的大时代,而在这样瞬息万变、无法预测的时代,年轻的他注定在劫难逃……尽管小说中充满复杂的隐喻和指向,但读者大可以只把它看作一个经历了人生劫难的少年的成长故事。
张炜留给年轻的男主人公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开篇出发去老万玉家,他乘船入海,心怀憧憬;逃离魔窟时,他依然航行于海上——经历了理想主义的奔走,极端生死之难的浩劫,舒菀屏不仅身体成长,精神也获得真正的成长,这场个体生命的“成人礼”,旅程如此鲜活具体,却又似在言说一个民族所经历的“成人礼”,其间经过漫长的一二百年,遭遇中西方文化碰撞等等一系列历史劫难……张炜所塑造的有一条油亮的自由粗辫的俊美少年,如他所言,从某种意义上是基于对一个民族的完美想象,是他心目中美好的少年中国的缩影,这个“少年”朝气蓬勃,忍让、锋利,警觉、好奇,拥有开拓未来的全部可能。书中的他,也有胆怯,会耍一些小聪明,但他又是热血的、勇敢的,去老万玉家的旅程,是他人生必经的一难,如张炜所言,“每个人此生必有‘一难’(此处读“二声”)”,而正是成长之难,使之获取力量。小说的开放结局,给予了年轻人一个不确定但值得期待的未来。
《河湾》
张炜 著
花城出版社2022版
张炜希望今天的年轻人能以小说和故事的方式,接近“真实”的历史情境,更从中察觉自己的生命意义。由于十多年来在各地大学讲学的履历,张炜有更多机会与后辈交流,但他总感觉到对话的困难,很多年轻人的思想变得平庸化、简单化,而诉诸文字和故事,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据说,两年前小说《河湾》出版时,他就曾明确表示“此书是写给网络时代的年轻人看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读者,除了电脑、手机组成的生活,还有无数更复杂的人生、知识与经验,值得所有人沉浸其中。而来自过来人、由绵密的文学性的语言书写的作品,或许就是通向丰富人生的路径。
重读经典,寻获与真实世界狭路相逢的勇气
据说,诺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时说:“在我的书中,年轻人最喜欢《寂静的房子》,也许是因为其中有关于我的青春的内容。《寂静的房子》中的每个年轻人都是我。”在这本2024年再版的帕慕克早期经典代表作中,或许真正吸引年轻人的,是帕慕克所描摹的年轻人普遍的内心世界。
土耳其印象派画家霍卡·阿里·里扎的风景画,生动还原小说《寂静的房子》 场景。
故事里的年轻人有出生于没落之家的梅廷,他与一群富家少年玩闹嬉戏,渴望去美国改变自己的命运;有孤独地寻找“主义”的尼尔京;也有被青春期的压抑填满的愤懑的街头混混哈桑,他对现实的仇恨和毁灭倾向最终酿成了一场惊骇的暴力行为……小说既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家庭传奇,又是对土耳其知识分子阶层的敏锐记录。
小说被评论界认为“贯穿了历史、宗教、阶层和政治的思想”,而在同样年轻的读者那里,它是对不同年轻人心灵世界的一次透视,书中的年轻人承载着一代年轻人的迷惘和痛苦,从中人们亦捕捉到,那个注定了这些年轻人的命运在暴力和身份中挣扎的社会。
如果非要说年轻人喜欢的一位作家及其作品,那么赫尔曼·黑塞和他的经典之作《德米安》一定不可或缺。因为这部被同时代作家托马斯·曼褒扬为“击中时代神经的作品”,所讲述的是整整一代年轻人的故事。它描写了少年辛克莱寻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艰辛历程。
出生并成长于“光明世界”的辛克莱,偶然发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纷乱和黑暗,使他焦虑和迷惑,而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此时出现,将他带出沼泽地,走向孤独寻找自我的前路。辛克莱就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期待着一个化身少年、没有沟通隔阂的智者德米安的出现,听他指引我们——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我们并不是与世隔绝,我们活在思想和对话中,因此活在世界的中心”;“您不能和别人去比较,如果大自然把您造成蝙蝠,您就不能有把自己变成鸵鸟的念头”……没有人比赫尔曼·黑塞更懂得与年轻人对话所应使用的语气,他从不咄咄逼人,而哲人般的笃定总能倾倒众生。
与黑塞相比,老教授钱理群和他所推崇的大先生鲁迅则要一针见血许多,在最近与一位年轻人的笔谈回信中,老教授直接切中当下年轻人精神状态的要害,当然也不乏智者的语重心长:“以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现在是精致的、迷茫的、急躁的、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这背后的根本问题是‘信仰的缺失’。”作为鲁迅的资深研究者,他再度引用大先生的话:“这使我想起了一百年前(1925年)鲁迅的一个召唤:年轻人必须‘重新寻路’。我的理解,就是理想、价值、生活重建。鲁迅提出了四大建议:一是不要相信那些‘挂着金字招牌’的‘鸟导师’,二是一些老人的经验、教训是可以听听的,根本的问题是自己‘寻路’。一时找不到,不妨就‘睡一觉’,睡醒了再找一条‘似乎可走的路’。——这样说来,今天一些年轻人的‘躺平’也还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不再‘跟着走’了。而鲁迅最为看重的,是年轻人‘联合起来寻路’:‘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鲁迅作品文库本全集(共17种)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版
在最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口袋本共27种鲁迅文集中,钱理群特别撰写了10篇精妙导读,曾经的思想先锋以开阔有趣的灵魂,时隔百年,依然能够治愈当下年轻人的困顿,这或许就是经典的力量。老教授教诲年轻人:重读鲁迅,是为了更清醒地看待我们的爱与恨、渴望与困顿,从他的文字中获得与真实世界狭路相逢的勇气。
重拾朴素情感,理解成年人世界里的隐忍与良善
电视剧《人世间》在普通民众中的巨大反响,让小说原著作者梁晓声的知名度达至空前巅峰,甚至超越了那部知名知青文学《今夜有暴风雪》。那时的梁晓声书写的是记忆、是我们这一代人,而今,他所写的是每一个人。如同他的老同事、作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路文彬所说,这位与共和国同龄的老作家,“是个有故事的人,也很会讲故事。过往的风轻云淡,此刻的人情世故,他总能用最打动人心的方式向我们娓娓道来。”而在这些故事里,我们既看到苦难,也看到温暖,看到悲伤,也看到幸福。
梁晓声大概是少数极不情愿当面为年轻人答疑解惑的师长,他在新出版的散文集《独自走过悲喜》里,《选择的困惑》那一篇章中写道:“底线已遭处处突破,人性的普世伦理已遭大面积的瓦解,是非界限表面看似乎混乱不清,在这种情况之下,成年人与青少年交流、沟通、谦虚抑或相反,倒还在其次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将一种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显而易见、不言而喻、毫无疑问的世事观点表述得较为正确,在我们的青少年们连对那样一些世事观点也质疑多多时,使他们信服他们所接受了的是正确的观点,这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了。我其实并不好为人师。而我现在‘不幸’已为人师。更不幸的是——我对由自己口中说出的不管文学的、文化的还是世事的观点,真的是否正确,竟越来越缺乏自信了。”
《独自走过悲喜》
梁晓声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4.04
然而,他在散文中的真情流露,却是“不擅言表”的他给予年轻人最切实的情感教育。“梁晓声太懂人生,也太懂生活,更是懂得成年人的不易与欲吐还止。”老同事路文彬的话,在《独自走过悲喜》中得以印证:他写一个加班青年的困境,只用了几次对话,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个担负全家重担的年轻人的艰难;《瘦老头》是听一位朋友讲述的林场故事,朋友喜欢吃榨菜的背后,竟隐藏着一位改变了他和他的林场伙伴命运的恩师,一位他们心目中“扫地僧”似的与众不同的老人。故事的讲述十分克制,读后却是无尽的伤感;写为了给自己买一只新钢笔而冒雨拉车的母亲,简单的故事里却蕴含着无比强大的情感势能,这或许就是散文的要义吧,将人世间的五味杂陈,以朴素平静的文字,不必刻意煽情,已足以让人泪目,那是今天的年轻人普遍难以经验的炽情。75岁的老作家笔下的人们隐忍、良善、天真、无私,融入了太多成年人对生活、对家庭、对亲情、对爱情的不同体味。离别、重逢、悲伤、雀跃,还有孤独,这一切组成了生活,也组成了独属于成年人的不可言说,也再度激活了年轻人对那些遗忘已久的朴素情感的感知力。(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青岛日报2024年10月20日6版
责任编辑:岳文燕